皇帝身邊的大侍無聲地後退出殿,兩名殿中衛則不動聲色地站到了王瑗之的去路上,魁偉的身軀像兩座山一樣攔在王瑗之麵前,顯而易見是絕不可能讓王瑗之出去了。皇帝這樣的反應讓王瑗之的心頓時向下沉去,他最不願意麵對的那個猜測……恐怕成真了。庶人擊登聞鼓,需受杖五十,而後僅著足衣過銅烹道,這銅烹道就是一條內裏中空的方銅管,長一丈,寬二尺,高一尺餘,勉強可供一個人在上麵小心翼翼地行走,中空的管上留有數個可供開啟的活口。謝琢被從刑凳上拉起來,戍衛大聲問他:“能站起來不?還有銅烹道!站不起來就隻能把你拖過去了!”謝琢用力抓著他的手臂,聲音低微至無:“……可以。”戍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心裏也升起了點欽佩,對下屬將下巴一揚,銅管被扛起拉到了謝琢腳下,幾名侍人匆匆奔來,手裏提著巨大的銅壺,開啟銅管上的活口,將滾燙的熱水灌入其中。冒著滾熱煙氣的水注入銅管中後,又有人拖來柴火架在兩旁,迅速點火,一時間,火焰和熱水的溫度催動著銅管嗶啵燒起。戍衛一手扶著謝琢,快速提點了一句:“趕緊上去,一會兒會越來越燙,非得燙壞一雙腳不可。”謝琢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費力地從戍衛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摸索著觸碰到滾燙的銅管一角,幾乎是立刻,指尖就泛起了微紅。他在原地停了片刻,在戍衛感同身受地焦灼起來時,他終於抬腳,踩上了這條摧折肌骨的道路。第15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一)人類大概是唯一一種會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折磨同胞的人, 且還能花樣翻新地為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東西取上閑情雅致的名字,不切實地看一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風花雪月富貴萬千的名字後頭到底有多少血淚。銅烹道這東西剛造出來的時候,其色澤燦爛宛若黃金, 當時還不是用熱水灌入管道, 而是采取更野蠻的方式,直接在管內堆積柴火灼燒, 人行走其上, 熱燙難當, 足下焦爛,鮮血甫一流出,便蒸發得隻剩下塊塊暗紅圖紋,猶如紅花綻放, 又因犯人疼痛難忍,跳躍踩踏之姿宛若狂舞,這刑罰還有“步步生花”“踏金舞”的別名,實在是風雅到了極致。前朝末帝殘暴, 好觀刑為樂,還特地選取了身姿窈窕的妙齡舞女,令她們在銅烹道上起舞, 做飛天之姿,足下步步生蓮實在美妙,未免舞女們嘶聲慘叫敗壞興致,每個被驅趕上銅烹道的舞女都被灌藥毒啞了嗓子。死在這條銅烹道下的女孩不知幾何,一度到了令江南舞姬聞銅色變的地步。不過後來的人主仁厚, 下令廢除了一大批慘無人道的刑罰, 這個“踏金舞”也就此消失在了慎刑司的名錄裏。不過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總會有那麽幾個人, 會向故紙堆裏去尋覓這些東西,然後將它們重新帶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就是裏頭填充的不再是滾燙的柴火焦炭,而是熱水這樣聽起來,似乎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敲登聞鼓告禦狀的人必須獨自走過這條銅烹道,旁人是不許攙扶的,因此盡管殿前衛莫名地為他感到焦心擔憂,也隻能站在原地瞧著。已被打了五十杖的人,連站起來都搖搖晃晃,怎麽能再安然走過這條路呢?但殿前衛說的話也是沒錯的,趁著熱水還沒有將冰冷的銅烹道燒的燙起來,盡快走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拖的越久,到後麵就越難以行走,因一旁等候的內侍會不斷往裏頭倒入滾熱的水,絕不存在讓水慢慢涼下去的情況。用於施杖刑的木杖尾端扁平,約成人一指寬,雖然疼痛,卻不至於要了人的性命,但在此刻,疼痛已經是了不得的麻煩了。被打了五十下的腰背僵硬疼痛到幾乎快沒有知覺了,其實沒有知覺倒是好事情,最煩的就是它們仍舊在喧囂著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不過很快,謝琢就分不太清到底是什麽地方在痛了。好像骨頭融化,皮肉被撕扯,有一隻手慢條斯理地捏住了每一根經絡,將它粗暴蠻橫地拉扯出來,將柔嫩敏感的經絡狠狠壓在了滾燙燃燒著的炭火上。隻是一瞬間,謝琢額頭上就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銅烹道長一丈,踩在上麵的人青衣飄舉,在清晨凝露的微寒中往前緩慢地走著,如果不去看他腳下的刑具,看起來就隻是一個名門公子在閑適散心。當他終於走完了這條地獄之路,一腳踏空落下來時,旁邊的內侍和殿前衛都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扶他,站立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幕的大侍從謝琢踩上銅烹道開始起就在那裏了,從頭到尾都死死盯著謝琢的臉,麵上神情變了又變,腳下幾次想動彈,又猶豫著最終還是停下了,站在那裏好似一尊泥塑木雕,一直到謝琢走完了銅烹道,才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殿內的皇帝始終半眯著眼睛,大侍從偏門鑽進來,站到他身旁,彎腰俯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一直懶洋洋的皇帝霍然坐直了身體,一雙眼睛如鷹隼般死死盯住大侍:“真是他?”大侍底不可聞地回答:“奴才瞧著像,不過他好似是目盲,加之瘦脫了相,這……奴才又有點不敢認……”皇帝快速地轉了圈眼珠子:“管他是不是,你下去,不能讓他進來,手腳幹淨點。”大侍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陛下……這,他這會兒估摸著已經走完銅烹道了……”皇帝壓在膝蓋上的手一緊,充滿懷疑的視線落在了大侍身上,看了他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有往那方麵想:“那就……且讓他再多活半刻鍾。”滿朝文武靜默著看殿前衛一左一右架著一個青衣人走進大殿,恨不能伸長脖子去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庶民到底是何方神聖,所有人哦蠹滿腹心事試圖去看他低垂的頭和散落長發間的麵容,因此誰都沒有注意到在這個人被拖進來後朝鳴令王瑗之露出了近乎失態的表情。“殿下何人,有何冤情事向陛下申訴?”大侍中氣十足地站在丹陛旁問話,經過特殊訓練的聲音能夠被偌大殿堂中的每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撲通一聲,兩名殿前衛麵無表情地將那人扔在了朝臣中間,提著他的肩膀讓他擺出跪姿這個舉動在其他人看來都很正常,一個卑賤庶民,能登上鳳凰台金殿已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麵見貴胄自然是要五體投地行大跪禮的。謝首輔還是半合著眼眸,仿佛是困倦極了,頭顱微微低垂著,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渾身被汗水濕透的男人跪在那裏,用單手拄著地麵穩住不停晃悠的身體,還有心情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跪得更加舒服一些,然後抬起了臉。素色的麻布纏住了眼睛,肌骨消瘦,唇色青白,這就是一個長期被困厄折磨的人,外頭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是離得近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調轉回視線,而後莫名就是一愣,再回頭看了看他。這回他們看得既漫長又仔細,無所謂的表情逐漸變成了混雜著驚愕茫然和難以置信的呆滯。“罪臣謝琢,參見陛下。”朝陽的光從他背後打過來,在地麵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滿朝文武登時失語。謝琢?!怎麽會是他?他怎麽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麽?他……怎麽還活著?!一瞬間冒出來的問題實在太多,多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臉上認出來人的茫然還未來得及消退,就成了滑稽又扭曲的定格畫麵。在一片寂靜中,皇帝倒是鎮定如初,順當地接上了他的話:“既是罪臣,如何還敢出現在朕麵前?當年你流配漠北,朕記得你的旨意上是有遇赦不赦之語的,擅自逃離流配地,按律當斬。”皇帝的語氣堪稱平和,但是所有人都從他的話裏聽出了那種冷森的暴怒。“來人”皇帝提高聲音,正要快刀斬亂麻把這個麻煩家夥一勞永逸解決掉,底下的謝琢就用比他更為高亢的聲音壓過了他:“罪臣謝琢,冒死自漠北逃亡歸京,向陛下申告定州大將軍趙無缺私造軍錢,濫用職權,圖謀不軌,請陛下明察!”皇帝的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嚨裏。那把快刀被更有誘惑力的東西給攔在了半空。定州大將軍趙無缺。這實在是一個讓他無法放棄的誘餌。皇帝陰陰地看了謝琢片刻,忽然笑起來,聲音和煦:“怎麽讓謝郎君就這樣跪著?大侍呢?”摸透了皇帝心意的大侍快速過去扶起謝琢,幾名小內侍在他膝下墊了軟墊,搬來一張矮幾讓他憑靠,又和來時一般快速地退下去了。雖然不用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麵上,但身上和腳上的痛楚並沒有減弱半分,相反地,它們正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張牙舞爪地啃咬起他的神經來。皇帝用鼓勵的眼神望著他:“飲玉方才想說什麽?”謝琢看見了他眼裏的渴望和貪婪,忍著大腦裏幾乎要崩斷血管的陣陣劇痛,盡量字句清晰道:“罪臣在漠北定州,因擅文書工數,被定州軍選去協理後勤,偶然發現軍中入賬與朝廷撥款數額有出入……”整個朝堂上一片死寂,就連謝首輔都睜開了眼睛,慢慢望向了數年未見的孫子,在看見他臉上蒙眼的素布後,老人始終平靜的神情微微變化了一下。這事情聽起來著實是又些匪夷所思的,謝琢回來,竟然隻是為了狀告定州大將軍有不臣之舉……不,其實這件事的確很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麽,將它和謝琢放在一起,就感覺哪裏都不太對,好像能讓這個人萬裏跋涉掙紮歸來的,不應該是這樣一件、一件……他們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想來想去,隻能歸結為,畢竟是門閥子弟,吃夠了外麵的苦頭,想靠這件事翻身回來享受榮華富貴,也是正常的,但是這麽想著,他們又覺得有些異樣的失落。謝琢的邏輯很清楚,皇帝聽得眼中異彩連連,一種滾燙的怪異的灼熱從他眼裏散發出來,等謝琢強撐著說完最後一句話,鬢角長發都被汗浸濕了,皇帝強忍著嘴角的笑容,仿佛這才想起謝琢剛受過嚴刑,迭聲催促道:“快去太醫院宣旨,著太醫令來給愛卿診治一番,此等大事,何須敲登聞鼓上告?直接宣人通稟就是了,飲玉還是這般剛直不阿,唯有這樣的人才能當得起朕的丹青令啊。”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昔日流放漠北遇赦不赦的罪臣,就一躍又回到了丹青令的高位上,像是一個笑話。隻不過沒人能為了這個笑話笑出聲來。王瑗之的表情已經變了。他不信謝飲玉回來隻是為了狀告趙無缺私鑄軍錢,不如說,這件事隻是他為了換取丹青令的一個籌碼,一個……重得過分的籌碼。能用定州大將軍的性命去換取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即刻擬旨,傳定州軍趙無缺進京,就地卸甲,暫封軍印,不得率衛,不得延期,即刻動身。”謝琢無動於衷地聽完了皇帝的宣令,而後再度拱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卷壓得厚實嚴密的紙卷,捧著這本未曾裝訂的書冊,高舉過頭,再度俯首:“陛下容稟,此臣所述《六年戰役》新修史記,日前已令各書坊刊行天下,現呈告陛下過目。”皇帝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就僵硬在了臉上,凝固成了一個有點呆的表情:“嗯?”謝琢不急不慢地將自己的話再說了一遍,連語速神態都沒有絲毫的變化。不僅是他,連文武百官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給弄得一懵。剛才不是還在說趙無缺嗎,怎麽轉頭又變成六年戰役的修史……等等,六年戰役的史書?!謝琢寫完了?!他什麽時候寫的?他寫了什麽!不少貴胄的神情上都出現了異樣,一雙雙眼睛如鐵鉤般死死掛在了謝琢手中那卷厚紙上。皇帝的麵皮抽動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太對,也許在謝琢進門的第一時間,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才是最好的選擇。第157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二)丹青令掌史書記撰, 評說帝王功過、人世百代興衰,是個看起來不那麽重要但又意義非凡的存在,確切地說, 丹青令管的是死後的功過分說, 活人的事情其實與他們並不相幹,因此無論什麽朝政大事,都輪不上丹青令參與發言。這樣看起來, 丹青令也就是個聽上去清貴實則無權無勢的官職罷了。不過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樣看輕丹青台上那群硬骨頭史官,尤其是老了之後格外好麵子且心思敏感多疑的皇帝。皇帝這幾年明裏暗裏向丹青台索要了好幾次起居注, 想看看史書上是怎麽寫自己的,不過先代有規,皇帝不得翻閱自己的起居注, 他能看到的東西也不過是史官修修改改後拿出來的刪減版,這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東西。看完了刪減版後的皇帝更加不滿足了, 他渴望知道那些不能被自己看見的東西裏到底有什麽, 後世人會如何評說自己。一生浸淫在權力和富貴中, 盡天下人之力供養,少時是悠閑富貴閑王, 長大後家國傾覆的危機也沒有壓在他肩膀上, 等四海即將平定,帝王連同儲君都先後崩逝,多少人拚死拚活去搶的皇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落到了他懷裏, 可以說皇帝這一生都順遂無比,令人連嫉妒之情都無法升起。這樣極度順遂環境下長大的皇帝, 就像是一個永遠停留在孩童時期的不健全人, 無論外貌如何蒼老, 他都稱不上是一個心智健全的男人。如同希望得到所有人喜歡的小孩一樣, 他在得到無上的權力和財富後,也想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愛戴。丹青台卻拒絕了他的要求。清正中立就是史官立身的根本,他們遵守皇帝的命令對六年戰役隻字不提已經是底線,再要他們交出起居注任皇帝刪改,那不如讓他們集體吊死在丹青台上。皇帝在連續三個丹青令撞柱明誌後終於不情不願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但丹青台也因此成了他最看不慣的地方,之後朝堂上甚至故意撤掉了屬於丹青令的位置,接替謝琢的那名丹青令出身微末不敢直言抗議,隻能默不作聲地站在隊列末尾,一站就是幾個月。不過盡管丹青令看上去沒什麽切實作用,卻有個連皇帝都無法幹涉的權力刊行正史。六年戰役的史書被無數隻手掩埋封存,卻捂不住一個鐵了心要將真相刊行天下的丹青令。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壓在謝琢身上,著一襲粗陋素淡青衣俯身下跪的男人雙手壓在冰冷的地麵上,被束縛住的雙眼“望”向前方的虛空那是皇帝禦座的方向,他們都知道他什麽也看不見,但是皇帝卻莫名地脊背上竄起了層層冷汗。他雙手死死壓在龍椅雕金的扶手上,壓住一陣陣的眩暈:“你……刊行了……什麽?!”在這句反問中,他仿佛才明白了謝琢的意思,上身前傾,是一個下意識要站起來的動作。“大侍……去拿、拿來朕要看!”他哆嗦著手指謝琢麵前那卷厚實的紙張,聲音壓在喉嚨裏,如同野獸學習人類不得法時發出的怪異嘯叫。大侍疾趨下台階,走到謝琢身旁,彎腰捧起那卷紙卷,沒敢猶豫,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回到了皇帝身旁。皇帝伸手就要去抓它,但在觸碰到紙張的前一秒又畏葸地收回了手,用一種看洪水猛獸般的眼神死死盯著它。這卷紙一望即知是劣質得不行的草紙,紙張紋路粗糙,甚至還留有未擇選幹淨的碎草莖,墨也不是什麽好墨,不說宮中世家用的那些細膩香墨,便是尋常墨塊也比不上,皇帝離得遠遠的已經聞到了上麵衝鼻的墨臭味,色澤暈染不一的泛黃紙張上,劣質的墨就著劣質的紙,暈染開帶毛邊的字跡,像是滴落在紙上的一團團血。就是這麽些加起來不到兩錢的破玩意,上麵卻記載了皇帝最恐懼的東西。“念、念!”皇帝沒有勇氣親手打開去看,但在大侍嘩嘩翻開雪一樣的紙頁去看時,皇帝又劈手奪過了這卷東西,力道之大、動作之粗暴,直接撕壞了最外層那幾張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