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也有入殮師一職,替亡者整理儀容的這群人還是相當令人尊重的,就算是貴族也會客客氣氣地對入殮師,並沒有什麽忌諱的說法。何以華夏人就不能接受入殮師呢?宿宿性格堅毅果敢,以女子之身頂立門戶,正該被多多鼓勵才是,怎麽能被父親和爺爺那樣抨擊!如果……如果宿宿能闖出點名堂……萬昌明這麽想著,上車的腳步就慢下來了。他忽然想起來,這個新走了的七弟,好像很討父親歡心,如果能讓宿宿去給七弟化妝,施展一番技藝,使父親想起七弟往日形貌,再看見七弟走時的樣貌平和歡悅,或許能令父親稍微寬懷,還能讓他看見宿宿的本事與誠意……這麽想著,萬昌明當即拍板,不顧家仆的反對,硬是把桑宿宿也帶上了車。誰知道,到了家門口,迎出來的仆人竟然說,家裏請的入殮師早就到了,看時辰,說不定活兒都快幹完了。萬昌明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咬咬牙過來了,如果那人幹得不好,就讓桑宿宿頂上,如果那人幹得好……萬昌明暫時沒想到這個情況該怎麽辦,總之先讓人走了再說。但他左想右想都沒想到,桑宿宿一見到這人就眼睛放光,聽語氣,竟然還把對方當成了偶像在仰慕?!見鬼,仰慕和傾慕可就差一個字!萬昌明不高興了。萬昌明要生氣了。桑宿宿就在這時候突然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笑容燦爛:“昌明昌明!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蘭公子呀!”萬昌明不忍心拂她的麵子,含糊地應了一聲,其實他根本沒記住她說的那些名字,這個蘭……蘭什麽的,好像聽到過又仿佛沒聽過……呃反正先應聲再說。“蘭公子,你已經結束了嗎?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桑宿宿嘰嘰喳喳說完一大段話,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萬昌明皺起眉頭:“想進去就進去,這裏是萬家,哪裏用得著他同不同意?”他這話說得衝,桑宿宿抱歉地看了眼蘭因,伸手扯了扯萬昌明的衣袖。這個嬌俏的動作令萬昌明滿腔的酸味散了不少,於是撇了撇嘴不再吱聲。“蘭?”含著笑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他們回頭看去,正好看見台階上扶著手杖站在門邊的俊秀青年。那頭銀灰色長發和深刻輪廓以及矢車菊色的眼睛無一不在說明他異國人的身份,萬昌明神情一頓,掃視了這人一圈,隱隱心驚。他留洋數年,自認為也是見過世麵的,還曾經受邀去過同學的生日宴會,那個同學出身貴族,還是有封地的那種老貴族,生日宴會辦的令他大開眼界,同時見到了不少洋人的時興做派。怎麽說呢……眼前的這個青年,就很像是同學那個圈子的人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洛林?我已經叫他們去催飯了。”蘭因略過了身邊這兩人的介紹,在他腦子裏壓根也沒有介紹別人這根弦,尤其是這倆人來得莫名其妙,在他看來一點也沒有給文森特催晚飯來得重要。於是他就交代了重要的事,全沒有把萬昌明和桑宿宿放在心上。萬昌明謹慎地打量了一下文森特,換了個語氣:“請問您是?”“文森特洛林,聽說貴府小少爺亡故,冒昧來訪,還請節哀。”銀灰發色的青年用手杖點著地,慢慢地走下來,臉上帶著溫柔禮貌的矜持笑容。“洛林……”萬昌明將這個姓氏嘴裏翻來倒去咀嚼了幾遍,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洛林……怎麽這麽像是地名兒……等等!他想起來了!萬昌明表情抽了兩下,有些難以置信似的:“呃……洛林公國……這個地方您去過嗎?”異國的青年驚訝地笑起來:“您也聽過這裏?那是我父親的封地,我從小在那裏長大。”他說得輕描淡寫,萬昌明的鼻息卻猛然粗重起來,一股熱血湧上了腦袋。他父親的封地!那就是洛林公爵了!雖然是個公爵,但這種公國獨立自治,與國王也沒有什麽兩樣了!尤其是洛林公國還是實力強大繼承了數百年的封國……這人是洛林公國的繼承人之一?如果能和他交好……萬昌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洛林閣下,我叫萬昌明,您也可以稱呼我查爾斯,您是要在魔都定居還是遊玩?我家在魔都姑且算是有些臉麵,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作為東道主負責您在魔都期間的一應衣食住行……”萬昌明長了一張英俊瀟灑的臉,不像是此時大多數勞苦民眾佝僂著腰,也不像多數沉迷鴉片的富裕男性一樣瘦弱猥瑣,他身形高大挺拔,正是最為洋人推崇的健康形體,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的時候,頗有溫文儒雅的紳士之風。一邊的蘭因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淩厲的五官擰起來,空空如也的手指藏在衣袖裏,神經質地撚動著,似乎是對於手中的空蕩難以忍受。有文森特洛林這個身份在,連帶著蘭因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情招待,倒不是說之前萬家就有多慢怠蘭因,但是處處細微周到的照顧和帶有敬畏意義的侍奉是不一樣的。喬晝婉拒了他正廳開宴的邀請,堅持自己隻是陪蘭因來的陪客,不能這樣興師動眾,但萬昌明還是堅持陪著喬晝和蘭因吃了晚飯,而他們身後就是隔著七少爺屍體的屏風。這頓飯吃的萬昌明臉色發青,飯菜都很可口,畢竟萬家廚房裏也有請西餐廚師任職,但是有哪個正常人可以在房間裏還有一具屍體的情況下快樂吃飯啊?不對……好像在場四個人裏,除了他以外的三個人都覺得這沒有什麽別扭的。宿宿和那個蘭因是入殮師姑且不論,為什麽出身貴族的洛林閣下也能這麽……不拘一格?!萬昌明□□著用笑容拌飯陪坐到了最後,原本還想留下來陪著入殮師一起守夜送魂,但被蘭因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次萬昌明沒有和蘭因爭執,遲疑了片刻就離開了,倒是桑宿宿,以自己也是入殮師希望能送一送七少爺的理由留了下來。這回蘭因隻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好與不好都是對比出來的。可能是肢體殘缺的後遺症,瘋醫生極其畏寒,棺木放在空曠些的堂屋裏,前麵點了兩個火盆,喬晝相當自然地占據了一個火盆,微微側著身體烤手,蘭因注視了他的手數秒,低下頭去做元寶紙紮。桑宿宿左右看看,很自覺地蹲到了另一個火盆邊上,也開始動手做元寶。隻是她做著做著,就忍不住瞟向了身邊。“那個……”她終於忍不住,小聲問,“洛林……先生?您烤火不摘手套嗎?萬一被火撩到了……”蘭因抬了抬眼皮,耳朵豎了起來。醫生翻轉著手,讓火焰的熱度烘著冰冷的皮膚,半晌才笑起來:“啊,這個,我手上有些不太好看的小傷痕,還是不讓淑女看比較好。”桑宿宿敏銳地察覺這個話題可能不是很合適,迅速閉上了嘴,轉而去偷瞧她的偶像。她的偶像一雙手生得完美無瑕,銀紙在他手裏翻飛如蝴蝶翅膀,頃刻之間就折好了一隻滾圓豐滿的元寶,細細篾竹條彎折扭曲,三兩下疊出骨架,彩紙白綢從他手中流水行雲似的淌下來,變成寶樹華車,看得桑宿宿眼瞳放大,激動難耐。這、這就是魔都最厲害的入殮師的本領嗎?紙紮元寶都是入殮師的基本功,但從基本功中更能看出入殮師的本領究竟如何。桑宿宿看著看著就看入了迷,不知不覺停下了手裏的活,專注地盯著蘭因的動作瞧。看見一個飛速掠過的動作時,桑宿宿一震,張嘴就要驚叫起來,下意識想問這是怎麽做到的,一抬臉就看清了那雙狹長的鳳眼。手裏翻出了花的人雙眼放空,神情嚴肅,視線時不時瞟向火盆上還在慢條斯理翻動的手,顯然對此在意極了,又不肯出聲詢問,一臉的心不在焉,手上動作仿佛全憑本能。本能……這居然算是本能?桑宿宿的心像是被紮了一下,忽然失去了方才興致勃勃觀看的興趣,悶悶低下頭自己做起來。落在自己手上的視線一點也不加掩飾,喬晝當然不會發現不了,但他實在懶得應付蘭因,剛好蘭因也不是會主動問的人,索性假裝不知道讓他憋著好了。喬晝有些驚訝的是,萬昌明居然知道洛林公國。很多影視劇小說的二次創作裏,都會借用現實存在的國家和曆史背景,《第三大樓》裏也借用了不少曆史事件,按照文森特的背景設定,說不定他的身世真的脫胎於現實中的洛林公國。但是沒想到,萬昌明也知道洛林公國……是《魔都詭事錄》裏也借用了洛林公國嗎?對於一本民國靈異言情小說而言,這世界觀設定的還挺完善的,也意味著他以後要更加小心才行,這次是萬昌明顯然沒真的見到過洛林公國的血脈,才被他三言兩語蒙住了,萬一以後真碰上了見過正主的……那豈不是當場露餡?喬晝深深地進行了自我反思,忙裏偷閑還朝蘭因笑了笑,惹得對方更加糾結。一間房三個心思各異的人,一時間居然也算是和諧。第35章 幽都夜行(十四)萬家有自己的祖墳,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家仆們就抬著棺材出城下葬了,主持葬禮的是長兄萬昌明, 死者的父母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麵, 一行人撒著紙錢打著白幡踩著混雜晨露的泥巴路上了山, 又快手快腳地起墳立碑,一切結束下得山來時,天邊的太陽隻爬了一半。蘭因雙手攏在袖子裏,和他們跑了一趟,這也是算在工錢裏的, 因此他跟得沒有任何疑義。而在他們下山後, 從另一條小路拐出來了幾個人,肩上扛著鋤頭鏟子, 鬼鬼祟祟地摸到了新立的墳前。“真、真要挖?”幾人蹲在墓碑前,腦袋湊在一起,四周的環境淒清,連鳥叫蟲鳴都幾不可聞,冰冷的晨露打濕了褲腳, 粗糙布料貼在腳踝上,帶來酥麻黏濕的觸感。“宋叔來找我的時候也很匆忙,他說搞清楚萬家的事說不定就能出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年代,但是總歸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壓低了聲音對他們說話的女子赫然正是被喬晝誆進診所的姚鸝, 她和鍾期三人接上頭後膽子也大了不少, 而找到了同伴和據點的鍾期幾人也開始冷靜下來尋找出路。能第一時間想到假扮乞丐混入原住民中的人當然不是傻子, 鍾期從診所裏翻出幾身勉強合適的衣服換下了乞丐裝, 和兩個朋友走街串巷收集信息, 晚上則睡在診所地板上,倒是比朝不保夕的前幾天安逸了許多。一個多小時前,天色漸漸變亮,鍾期起了個大早出去買早飯,等他回來,就聽說那個宋成功來過了,叫他們趕緊去城南,跟在萬家的送葬隊伍後麵,把他們新立的墳挖了。鍾期聽姚鸝轉述這話,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說什麽好。姚鸝和他們講過《魔都詭事錄》的大致劇情,如果他們真的是掉進了一個小說世界裏,那麽按照常理推論,出去的辦法或許有兩種,一是等著劇情推到完結,然後這個世界自然消散,二是努力破壞劇情,最好把劇情破壞到它媽都不認得它,說不定這個世界就崩潰了。第一種方法他們走不了,因為據姚鸝說這本書時間線拉的挺長,目前已經寫到十幾年後了,他們根本等不了這麽久。至於第二種辦法,他們又不是很敢用,周圍這些來來去去的人都是披著人皮的怪物,鍾期可是親眼見過它們怎麽露出血盆大口將一同逃命的無辜者拖走的。目前看來隻要他們安安份份地假裝原住民混下去,怪物就不會盯上他們,可是要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那後果就不好說了。況且鍾期其實對姚鸝口中那個宋成功十分感興趣,他很想和對方見個麵商量一下,目前來看宋成功這人腦子靈活,如果他們好好琢磨一下,未嚐不能想出更穩妥的辦法來。可是他直到今天都沒見到宋成功,對方好像一直在外麵奔忙,聽姚鸝說,應該是在尋找幸存者,今天好不容易宋成功來了一趟,自己又剛好不在,簡直就是倒黴到家了。還有一件事,他聽姚鸝形容,宋成功似乎就是那天提點他破綻還給了他幾個包子的人,那必須得當麵感謝一下啊,要是能見個麵就好了……鍾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一咬牙提著鏟子和朋友們偷偷摸摸奔了城南,果不其然萬家的送葬隊伍正從山上下來,四人繞路避開他們,抄小路上了山,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醒目的新墳。就算嘴上說得再豪情,挖墳這事兒大家都沒做過,一見到那塊墓碑幾人的腿就軟了一半,拄著鏟子鋤頭蹲在地上湊了個圓,愁眉苦臉盯著地麵發呆。“他有沒有說他到底是怎麽想的?為什麽要挖墳?”鍾期用大拇指磨蹭著鏟子的木頭柄,思前想後不覺頭皮發麻。姚鸝搖搖頭,咬著嘴唇想了想,組織著語言說:“我不知道他怎麽想的,但是我覺得……他可能是找到了什麽關鍵線索,反正我們之後也要從萬家下手,既然沒有具體方案那不如先跟著宋叔走一步算一步。”她說完,用力搓了搓手,站起來朝墓碑深深鞠躬,嘴裏喃喃說了幾遍道歉的話,深吸一口氣就將鋤頭釘進了鬆軟的泥土裏。蘭因一行人回到萬家時天色大明,仆婦們守在宅子門口,手邊放著幾桶柚子水和一個點燃的火盆,一根桃枝掛在門上,每走進去一個人就要蘸柚子水拍打前胸後背,連萬昌明都不例外。他們回去後還要用柚子葉泡的水擦身洗澡,才算是去除了陰晦之氣。不過倒是沒有仆婦敢把枝條往蘭因身上伸,人家本行就是幹這個的,就是再多的柚子水也洗不幹淨。於是蘭因從他們身邊繞過去,第一個走進了萬家,目不斜視直奔側院。萬家的客院建的十分精致,小橋流水與高低花木相映成趣,蘭因推開門,室內還是一片昏昏的沉寂,房間內是全套的西洋家具,厚厚羊毛毯鋪在地上,吸走了所有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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