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家風不正,子息繁盛,卻多早夭,五年裏收斂了四個,都是橫死。”蘭因說到這些大家族的陰私時,一點也沒留嘴,臉上神情淡漠,似乎不覺得這麽說出來有什麽不對。喬晝沉思了一會兒:“蘭先生,這樣的事情……您不應該告訴我。”蘭因側過臉瞧他,慢吞吞地糾正:“蘭因。”“呃……什麽?”喬晝故作不知,將那點無辜和彬彬有禮的溫柔把握得恰到好處。蘭因於是重複:“蘭因,我的名字。”那雙鳳眼垂下,專注地凝視喬晝,固執重申:“不要敬語。”喬晝與那雙輪廓美麗的鳳眼對視了片刻,笑了一聲:“蘭?我知道你的姓氏是很美的一種花,事實上……我也很喜歡蘭花。”他緩緩地、刻意地壓低了聲音,將最後一句話含糊低啞地壓在唇舌下,婉轉地說出,如同在吟一首短小的詩,詩裏有照著梧桐楊柳的昏黃落日餘暉,還有波光粼粼的湖麵。蘭因的喉嚨動了動,視線慌亂地從喬晝臉上挪開,聽見身邊響起一聲低低的笑。木偶聽著這兩人的對話,前所未有地同情起這個懵懂的人類來,大魔鬼都這麽笑了,還不快跑啊人類!哎,這世上,唯有它才是清醒的。他們走了半個小時,那座鍾樓的影子已經綽約可見,租界裏仍舊燈火通明,巡捕見蘭因與一個洋人走在一起,也沒有不識趣地上來盤問,二人從租借穿過,再度走入寂靜的夜色,終於停在一條街上。這條街上大多是華夏人開設的店鋪,因為臨近租界,治安更好的緣故,大部分是大商行的生意,還有幾家洋人的商店。喬晝帶著蘭因一直走到盡頭,停在一間小小的門麵前,玻璃門關著,裏麵暗沉沉的,沒有開燈,能透過玻璃窗看見擺放在櫥窗上的各種醫療器械和部分藥品。喬晝走過去,手掌按在門鎖上,推了推玻璃門,那扇門一推就開,讓銀灰長發的年輕醫生低聲抱怨了一句:“……瑪麗安又忘了關門,這都第幾次了……”蘭因站在他身邊,聞言皺眉:“失職就辭退。”喬晝朝他笑了笑,推開門示意他先進去,自己跟在後麵,隨手把剛才無聲擰下來的鎖頭硬生生捅回了原位。第29章 幽都夜行(八)診所裏寂靜無人, 喬晝脫掉白大褂,相當自然地掛在門後的衣架上,打開電燈, 一眼就看見了對麵緊閉門扉的休息室。他指了指藥品櫃旁的水壺, 隨口吩咐蘭因:“可能還有熱水, 不夠的話自己燒, 不要拘束啊,我也想喝。”蘭因本來想說的話被堵在了喉嚨裏, 把提了一路的燈放下,乖乖地去燒水了。見蘭因背對著他, 完全沒工夫注意他的去向,喬晝於是坦然自若地走向休息室,開門, 進門,關門,一氣嗬成。休息室拉了張簾子分出裏外兩部分, 外間停著一張簡單的病床,上麵空空如也, 喬晝長腿一邁,腳步飛快地衝入內間,正和一個男人對上了眼睛。他大概是被外麵隱約的動靜驚醒了, 抬手抓著睡的亂糟糟的頭發,正要從床上下來,迎麵就撲來一道人影。一聲驚叫尚未出口, 喬晝麵不改色地糅身而上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另一隻手在他後頸一卡, 耐心等了幾秒, 血流被阻的短暫窒息就讓醒得不合時宜的男人再度陷入了深度昏迷。喬晝又等了幾秒,無聲無息地將他放倒在床上,抻平被子,把他從頭到腳蓋嚴實了,撫平被子上的褶皺,乍一看仿佛床上空無一人。對發生在隔壁的入室劫持一無所知的蘭因將水壺裏尚且滾熱的水倒進杯子,再回頭就看見喬晝從休息室裏走了出來,他沒有關門,半開的門後能看見淡藍色的軟布簾。“晚上要留在這裏嗎?裏麵有兩張床。”喬晝微笑著問他,從他手裏接過陶瓷杯拿在手裏,朝水麵吹了口氣。蘭因的臉騰地紅了,窘迫地後退了一步:“我……”他驟然想起一個絕妙借口:“那個孩子還沒送走……”喬晝適當地表露出一點遺憾,拉長聲音:“這樣啊……好吧,忠於職責的男人最有魅力,敬你。”他朝蘭因舉了舉手裏的茶杯,笑眯眯地看蘭因神色的變化。這句話顯然超出了蘭因能承受的限度,本性含蓄典雅的入殮師幾乎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個機會告辭,喬晝就靠在門邊看他手腳不一致地走出去,臉上始終帶著遊刃有餘的笑意。哎……終於糊弄過去了,真辛苦。蘭因的身影都看不見了,喬晝才收起笑容,將一口都沒動過的茶杯敦在桌麵上,挑剔的視線一寸寸掃過診所的每個角落,戴著手套的手指將袖扣解開,把袖子挽上去,憂鬱地歎了口氣。隻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改造診所,他也不容易啊,不過這裏以後就是他的了,累就累點吧。哎……來過個副本還要兼顧事業線坐診看病,怎麽會有他這麽敬業的玩家。幸好文森特本身就是天才醫生,不然他還要苦惱一下萬一治死了人怎麽辦。這間診所規模不大,經營的時間也不久,喬晝從櫃子裏翻出一遝文書票據,找到了上麵診所負責人的名字。佟定師。這個年頭能學西醫開診所的必定是留洋回來的高材生,要麽家中富貴,要麽本人才華橫溢能引得貴人青眼,喬晝翻了翻抽屜裏的病曆存檔,以文森特的眼光判斷了一下……看起來這位佟醫生是前者。他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把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資料都看了一遍,一張小紙片都沒放過,粗粗捋出了佟定師的人際網和乏善可陳的生平,簡單說來就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在外留洋十一年討了張醫學文憑回來,用家中僅剩的餘財開了家診所糊口。說實在的,這家診所的定位有些尷尬,大部分華夏人更傾向於去藥鋪看傳統大夫,而崇尚西醫的洋人也更願意去租界找洋人醫生或是去大醫院。佟定師這家華夏人開的西醫診所,兩不著地夾在中間,七個月下來,診所收支隻能算是勉強平衡,除了佟定師一個坐診大夫外,勉強請了個負責雜務的護工,再這樣下去,也逃不過關門大吉的命運。但是佟定師大概更沒有想到,在關門大吉之前,他會碰上個大半夜來搶他診所的惡棍。喬晝彈了彈那張記錄著財務收支的薄薄紙張,靠在椅子上歎了口氣,木偶從他口袋裏爬出來,欲言又止地觀察了他半晌:“你要開始當老板了?”喬晝挑起眉,把那張紙按在桌上:“你在說什麽胡話,我看起來是那種很會做生意的人嗎?”是的,你看起來就是那種黑心商販,惡毒資本家,在世周扒皮,哄著人幹活還試圖倒扣工資的變態鬼畜上司。木偶在心裏腹誹,卻沒把話說出來,也好在那張木頭臉上沒甚表情可做,不然分分鍾就要被喬晝抓個現行。“隻是糊弄一下蘭因,他的身份看起來不簡單,和他走近點有好處。”喬晝從藥品櫃裏找出未開封的手術刀和紗布,施施然走回休息室,被他掐暈的佟定師還昏迷在床上人事不知。木偶攥著他的衣角吊在半空被一起帶了進來,看著他彎下腰,拎起佟定師的右手,把睡衣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一條光禿禿的胳膊橫在被子上,開始慢條斯理地拆封手術刀。“你要殺了他?”木偶想到什麽說什麽,“用什麽刀啊,這麽麻煩,直接擰斷脖子不就好了?”喬晝抽出手術刀,放在眼前看了片刻:“我是那種殺人如麻的人嗎?一言不合就殺人,你這種落後的三觀要好好改正一下了,我們新時代的青年,都是講理守信有文明的好人。”木偶被這句話噎的半晌被開口。在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好人之前,你能不能想一想你為什麽會站在這個地方?但喬晝說這話時是發自內心的,本來就是嘛,他在現實社會可是相當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年年堅持納稅,還會參與公益事業,甚至敢於攙扶摔倒的老人,是個實打實的善良好青年。但現在不是在玩遊戲嗎?遊戲裏什麽奇葩的任務沒有?搶奪原住民npc的財產都是常事,高自由度的遊戲裏還有以屠殺npc為樂的玩家,做任務的過程中殺一兩個角色簡直是順手而為止,壓根不用多想。所以喬晝覺得,像他這樣在玩遊戲時都不殺一個npc的玩家如果還不能稱為好人的話,那就連釋迦摩尼都不能成佛了。這麽想著,他用一旁桌上常備的碘酒給佟定師的手腕消了毒,瘦削的手握著手術刀,謹慎地思索了一會兒,平穩地在上麵劃開了一條不深不淺的口子。鮮紅的血立即順著傷口滑了出來,流進喬晝一早備好的小桶裏,滴答滴答的聲音響在寂靜的診所裏,聲音效果實在有些嚇人,再配上眼前這幅場景,昏迷不醒的人和提著刀站在床邊的醫生,能活生生把人給嚇出毛病來。估摸著差不多了,喬晝在傷口上敷了層藥物止血,用紗布裹住,還貼心地將袖子拉下來,把手替佟定師放回了被窩裏,又翻出另一隻手給他掛上了葡萄糖注射液。他沒在診所裏找到合適的安定藥物,隻能手動為佟定師延長睡眠時間,畢竟他也不是一天到晚都有時間待在診所裏等著給佟定師脖子後頭來一下,他又不樂意殺人,那就隻能辛苦一點,把這個npc的身體數值調低,讓他一直昏迷了。想來睡夢中的佟定師應該也願意付出點代價換取活命的機會吧。喬晝再次感歎,這年頭,上哪裏去找他這麽善良的玩家啊。而腦子暈暈乎乎剛走到家的蘭因突然一醒神:糟糕……這大半夜下來,好像一直都沒問他的名字?!俊美高冷的入殮師站在白紙燈籠下,整個人傻成了一尊雕塑。天色很快亮起來,早上八點左右,街上已經熱鬧得不得了,趕著上班的人和出攤的小商販們共同撐起了十裏洋場的繁華。診所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消瘦的年輕男人走進來,看見桌後坐著看報的人,先是一愣,而後立馬露出諂媚討好的笑臉:“佟醫生今天來得早啊。”抬著手看報的醫生從報紙上方看他一眼,慢吞吞地把桌上幾角銀元推過去:“你的工錢,這診所我要轉手,以後不用來了。”年輕人傻了一下,這份工作清閑自在,老板又是個好哄騙的清高傻子,每天掃掃地就能拿錢,怎麽說不讓幹就不幹讓了?他心裏憋著氣,想理論一番,但是看著這個清高傻子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升不起對峙的勇氣,在原地躊躇了半晌,狠狠抓過那幾枚銀角子,朝地上唾了一口,憤憤走了出去。他出去後,“佟醫生”放下報紙,攤開一張白紙隨手寫了張招聘啟事,起身貼到了玻璃門上。等他再坐回桌前時,已經恢複成了銀灰發色容顏靡麗的年輕紳士模樣。拄著手杖的年輕醫生將手杖放在身邊,戴上金絲邊眼鏡,垂落的鏡鏈搭在雪白的脖頸上,順著肩頸線條滑下去,泛著昂貴精致的金光,他翻了會兒桌上的病曆,一抬頭就與一雙烏黑鳳眼對上了視線。門外挺拔如雪鬆的男人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素淨雅致的長衫上海棠如霞飛雲卷,將他周身淩厲出塵的氣質壓下來不少。見裏麵的醫生抬頭看過來,門外的蘭因先是下意識回避了他的視線,而後才窘迫地轉回去,兩人一裏一外傻乎乎地看著對方好一會兒,不約而同地笑起來。到底在笑什麽,蘭因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一看見對方笑,他提了一路的心忽然就放了下去。喬晝站起來要去迎接,蘭因眼神微微一凝,搶先一步推開門走進來,示意他坐下,站在桌子對麵,抿著嘴唇,表情裏出現了一點懊惱,好像才發現自己來的倉促又莫名其妙。喬晝歪著頭看看他,笑起來:“貴客大駕光臨,總不是來照顧我的生意的吧?”蘭因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麽回答,忽然想起來貼在門口的那張紙,脫口而出:“我看見你在招聘護工……”他這話一出,醫生的眼睛都睜大了,矢車菊藍的瞳孔在白晝的光線下尤顯透明,像是純淨度極高的昂貴寶石,被時光打磨出了最剔透的顏色,在光線的偏轉下,似乎還泛著點高貴神秘的紫。“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醫生有些遲疑,有些拿不準麵前這位華夏友人的意思。蘭因反而鎮定了下來,越想越覺得可行,索性毛遂自薦起來:“我會醫,基本的活都可以做。”銀發的醫生苦笑起來:“這不是醫學水平的問題,你看,我知道你很厲害,可是我們,那個怎麽說來著……對,我們專業不對口啊。”蘭因靜靜看著他,隻是看著,看得醫生繳械投降:“好吧,我不是拒絕你,我的意思是……我雇傭不起你這樣專業的人,你明白嗎,蘭?我自己都還得睡診所呢,裏麵還有個病人要日夜看守,我請護工也是想讓他二十四小時看護,可是你已經有自己的事業了……”他磕磕絆絆地解釋著,蘭因大半沒聽進去,隻捕捉到了幾個關鍵詞,驟然抬眸:“你睡診所?還有個病人?日夜看護?”不等對方回答,蘭因快速道:“不用工錢,這活我可以。”第30章 幽都夜行(九)喬晝凝視了他半晌, 直看得蘭因掌心出汗,才驟然笑起來:“你這樣殷勤,要不是我的姐妹都不在這裏, 我可是會誤會的。”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麵回答蘭因的應聘, 但是也沒有拒絕蘭因留在診所幫忙, 佟定師昏在床上掛葡萄糖, 蘭因對於這個病人的態度很慎重,仔細瞅了他半晌, 隻覺得這人不太像病人,硬要說的話就是臉色白了點, 算是有些病氣。“我也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病,就是醒不來,醫院收費太高, 他家裏負擔不起,索性扔到我這裏來掛點藥水續著命。”喬晝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輕描淡寫地說。診所裏生意平平, 一天下來也沒有一個人來看病,喬晝幹脆關了門, 借口想去看看那個孩子,跟著蘭因回了柳子巷。事實證明蘭因昨晚一點沒偷懶,竹床上那具猙獰可怖的童屍已經被精心妝扮過, 比從墳裏挖出來時更加稚嫩可愛,粉白的臉上暈著點熱睡似的紅,嘴唇飽滿, 睫毛長長的翹著, 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臉頰豐潤, 好像隻是正在熟睡一般,馬上就會睜眼朝父母撒嬌賣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