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晝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切換瘋醫生狀態和蘭因打一架的準備,就是可惜了他大費周章又是挖墳又是演戲,居然沒能從蘭因這裏套到什麽有用的信息,實在是遺憾。不過可以肯定,既然有招魂這種靈異元素,那麽這個世界的主線必然也與靈異事件有關,順著入殮師查下去沒錯,蘭因方才提及的“問陰師”也是個關鍵……喬晝提起全副精神站在一旁,蘭因垂著眼等待了一會兒,眉毛輕輕蹙起,又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掐滅了燭火,轉向喬晝:“找不到。”找不到?好事啊。喬晝這麽想著,絕望地捂住臉:“怎麽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蘭因眼神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喬晝,發現他隻是自言自語,沒有要哭的意思,稍稍鬆了口氣,快速往回找補:“可以再問。”喬晝的呼吸停了一秒,再次抬頭時,眼中都是狂喜灼熱的光,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執念:“可以嗎?真的能問到嗎?”……能問到的話就隻好幹掉你了。他在後麵補充了一句。沒有讀心術的蘭因板著高嶺之花的仙尊臉,點了下頭:“等晚上。”喬晝連連鞠躬道謝:“好好好,晚上,就晚上!一切都拜托蘭公子了!”蘭因僵硬敷衍地點頭,看上去很想把喬晝趕快送走,喬晝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表達了漫溢的期待和哀慟,才不緊不慢地告退。合上門的那一瞬間,門裏門外兩個人都出了口氣。第26章 幽都夜行(五)嘴上說著晚上, 喬晝卻沒再打算頂著宋老爺的臉去見蘭因了,別的不說,蘭因白天招不出來魂魄,晚上顯然是要動真格的, 用宋老爺的身份百害而無一利, 連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沒有。更重要的是, 喬晝想要看看蘭因到底會做什麽,而瘋醫生的空間移動能力正好能派上用場。當夜幕沉沉壓下來,整個魔都都被籠罩在了泛黃的歲月裏,一天過去了, 基本上所有附身到怪物都已經將搶來的身軀同化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樣,那種錯位的滑稽感隨之消散,電車鐺鐺地響著,穿著旗袍長衫地男男女女自然地行走笑談,時光恍惚被撥回了一百多年前。一隻瘦削得過分的手捏著黃色的皮質錢包, 隨手將它揣進口袋裏,長長的手套將一雙手遮得嚴嚴實實,一寸皮肉都沒有露出來,腕骨消瘦如一段竹枝。高空獵獵狂風吹著喬晝身上的白大褂,他身後就是模仿英國大本鍾造型的巨大鍾表, 夜色濃重, 誰都不知道離地數十米的鍾樓上竟然站著個人。係著頭發的絲綢發帶被風吹散, 銀灰色長發隨之散落,眉目頹靡豔麗的瘋醫生伸手從額頭往後將頭發捋成一束抓在手裏,腳下的瀾春江從北往南流淌, 東邊的城市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 靡靡歌舞牽絲般悠悠地飄上鍾樓, 這片酒色輝煌之外,是寂靜如另一個世界的弄堂,一條條星羅棋布延伸開來,弄堂裏門戶緊閉,隻有微弱的燭火照著夜晚的時光。而瀾春江以西,則是一片巨大的黑暗,濃稠的霧氣散發著不詳的氣息,看不清裏麵有什麽東西,按照喬晝的猜測,更可能是什麽都沒有。黑洞吞噬了瀾春江東的三個區,西邊仍舊安然無恙,反映到這個陷落的城市裏,就是無法窺測進入的濃重黑暗。瘦削的瘋醫生右手扶著手杖,往前麵的虛空跨出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柳子巷的巷口。白天坐在這裏聊天曬太陽的商鋪老板們都已經散了,這種開在弄堂裏的商鋪大多就是自家的民居改建的,一樓售賣貨物,二樓住人,三四窄窄的門板一拚,就能擋住不大的鋪麵。冷冷晚風從弄堂裏吹出來,撩動瘋醫生銀灰色的長發淩亂撒在肩背上,馬靴後跟敲擊著青石板路,發出清脆綿長的回響。瘋醫生的軀體舊傷累累,雖然死過後再複活的怪物沒有什麽痛感,但部分血肉的缺失還是會讓他的動作有些不便,從四肢末梢到靈魂都有種失去溫度的冰冷感,因此喬晝行走時也會刻意放慢速度,步伐顯得比常人要更為僵硬緩慢,一看就是腿腳有傷。手杖的聲音在寂靜的柳子巷十分清晰,遠遠的他就看見了巷子末尾那兩盞亮起的白色燈籠,朦朧如月暈的燈光灑在青石板路上,也籠罩出了推開門走出來的那個男人。點著地麵的手杖頓在了原地。喬晝看著麵前這一幕,忽然想起來他那種熟悉感是從哪裏來的了。他的確是見過蘭因的。五年前,他還在上大學時,那段時間他的疾病比現在嚴重得多,就算是喬晝這樣冷靜理智的性格有時候也會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室友隱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開始疏遠他,喬晝當然不是會在意這點冷暴力的人,依舊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行事。有一天他出門上大課,那節大課由於教師調課改到了周一的晚上,喬晝從僻靜的圖書館往教室走,途中要經過一片垂絲海棠和櫻花雜植的林子,正逢春日,月色輝煌,他偶然一轉頭,就看見了站在海棠樹下的人。深色的長衫,盤扣鉸著金絲,衣衫下擺大片大片深朱淺紅的海棠花,雲霞般托舉著他,男人手裏提著一盞燈籠,做工精致複古的宮燈垂墜著流蘇,燭火是昧昏暗的奇異淺藍,猶如鬼火,照亮了那張無欲無求的仙人麵龐。這場景極富衝擊力,四周如果再配上煙霧就是地道的電影大片,出場的必然是實力強悍又神秘無比的角色,一般這種角色不是擔任主角的引路人就是與主角相愛相殺的反派。喬晝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不用說,現實裏不可能有長成這樣的人,必然又是bug無誤。他走出那片林子後就將這一幕拋諸腦後,直到五年後的今天,一模一樣的場景再現在他麵前。提著一盞流蘇宮燈的仙尊站在屋簷下,燈籠裏燃著藍色冷火,男人穿著深色的長衫,衣擺上鋪滿雲霞萬千,聽見手杖的動靜後,他側臉,一雙鳳眼靜靜地望過來。好似一幅質地古拙的油畫,背景是舊巷低簷,盛滿水的青色水缸矮墩墩地擺在木門邊,側臉回望的男人靜謐冷清,仿佛在述說一個漫長神秘的故事。喬晝隻出神了很短的時間,就迅速反應過來,唇角彎起一個疏離不失禮貌的笑容,用文森特慣常的柔軟口吻打招呼:“夜安,是蘭先生嗎?”蘭因靜靜看著他走到自己麵前,他比文森特要高一小截,視線輕輕垂落,望著喬晝的眼睛,像是出神,又像是無聲的問詢。“我是孩子父親的主治醫師,他下午從你這裏離開後就因悲痛過度昏厥了,但囑托我無論如何要來蘭先生這裏問清前因後果,我受人所托,隻能冒昧來找蘭先生,還請蘭先生不要嫌棄我累贅。”喬晝朝蘭因微笑,將經過推敲的詞句說出,不意外地看見蘭因臉上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很不在乎這些事的人。誰知蘭因停了幾秒,沒有問更多自己客戶的事,反而將視線落在喬晝身上,專注得有些過分:“你學醫?”喬晝披著文森特的皮,撒起謊來理直氣壯眼睛都不眨一下:“外科醫學,用你們華夏人的話說,就是在人身上動刀子的。”蘭因望著他,又是久久的沒說話,好半天才輕聲說:“我也是。”他的語氣裏有種細微的喜悅。喬晝隱約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蘭因幹嘛老看著他?文森特這張臉的確好看,但也不至於看這麽久吧?“走吧,”蘭因沒有讓他多想,抬起手中的燈籠,朝喬晝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是個邀請的姿勢,“路不太好走,我牽著你。”比起白天對著宋老爺時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僵硬,他現在的語氣堪稱是和藹可親了。喬晝看看那隻手,又看看蘭因,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拒絕,臉上還要笑吟吟:“蘭先生請帶路吧,我好歹是個大男人,不會摔倒的。”蘭因從善如流地收回手,眼尾微微下垂,仿佛有些失望,但是到底沒有再說什麽。宮燈奇異的藍色燭光照在青石板路上,蘭因耐心地站在那裏等著喬晝走到自己身邊來,即使喬晝走的比常人慢很多也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樣子。見喬晝將視線落在自己手裏的宮燈上,蘭因解釋:“蘭家祖傳問陰燈,照黃泉路,避行幽鬼。”喬晝眼神複雜地瞅了他一眼。他這回確定了,蘭因絕對是哪裏不太對勁吧,白天又是關門又是點蠟燭招魂,說幹就幹,根本沒有要和宋老爺解釋的意思,怎麽換了文森特來就是這個待遇?這位長著張高嶺之花仙尊臉的入殮師,還是個顏控不成?蘭因等他走到自己身旁,抬起一隻手,細細的雪白粉末從他的指縫間灑落,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卷起泛著奇異虹光的粉末,像是有意識般吹向了巷子盡頭那堵牆。“問陰師蘭因,叩請八方鬼神……”他聲音低低地念著聽不清的語句,從袖中扯出紙錢隨手一拋,那陣風驟然變大,將這些拋出去的紙錢一張不落地卷起,轟然撞向生滿了青苔的牆壁。下一秒,前方霧氣湧動,腳下升起了冷冷的風,從背後往前吹拂,麵前那堵牆如同湖麵泛起了漣漪波光,乍虛乍實,錯幀了似的一下出現一下消失。喬晝的眉頭高高挑起,按著手杖的手握緊了,神情裏閃過一絲錯愕:“這、這是怎麽回事?”蘭因提起燈籠往前一遞,冷藍的燭光照耀之處,乍虛乍實的場景一下子固定下來,那堵牆壁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窄窄的黃土路,和鄉間田野裏最常見的那種土路一樣,黃泥結實,隻容得下一人餘裕地行走,前方青灰色的霧氣彌漫,黃土路蜿蜒消失在霧氣裏,能看見似乎有人影憧憧而行。蘭因轉頭,看見喬晝眼裏的震驚,有點手足無措,看看前方的黃土路又看看喬晝,局促地說:“這是……黃泉路。”他以為喬晝是害怕了,哪知道麵前銀灰長發的青年原地震驚了幾秒後,竟然露出了一個奇異的躍躍欲試的微笑:“黃泉路……就是華夏傳說裏人死後會去的地方嗎?”這個反應讓蘭因愣了一下,他遲疑著點點頭,抬腳踩上那條黃泥路,又不放心地回頭看看喬晝,殷殷叮囑:“要跟緊我。”喬晝端詳了他一會兒,一個奇妙的想法從腦中升起。在蘭因茫然的注視下,端麗矜貴如欲開薔薇的青年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戴著手套的左手瘦削得仿佛能觸碰到冰冷骨骼,他很有禮貌地隻是輕輕挽著,並朝蘭因翹起唇角:“比起牽手,我更適應這樣的方式。”蘭因渾身過了電一樣僵硬了片刻,抿抿嘴沒有說什麽,隻是將燈籠往兩人中間移了移。黃泥路供一人行走頗有餘裕,但是兩人並行就有些難了,尤其蘭因和文森特都是成年男性,幸好他倆都是修長那掛的,不然怕是走著走著就要摔下去一個,而泥路兩旁隻有霧氣繚繞,根本看不清下麵是什麽,想來掉下去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饒是如此,他們兩人也不得不靠近了許多,喬晝始終坦然自若,蘭因麵上還是冷清的仙氣飄飄模樣,偏偏手腳都有些僵硬。該不會他真的對文森特一見鍾情了?喬晝在心裏咋舌,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套話不是很方便?這麽一想,喬晝就愉悅起來了。第27章 幽都夜行(六)第一次見麵就手挽著手一起走了黃泉路, 還是貨真價實的黃泉路,這種事情尋常人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回,可惜喬晝和蘭因都不太能歸類到尋常人的範疇內, 因此兩人都不覺得目前的狀況有什麽不妥當。黃泉路真的就是一條樸素得過了頭的黃泥土路, 喬晝的手杖點在上麵, 還會戳出一個個小小的圓坑, 蘭因用那盞顏色古怪的宮燈照著路,前方幾步之外就是沉沉霧氣, 青灰色大霧猶如幕布,遮住了一切窺探的目光, 隱約有人影在晃動前行,像是個陰森的錯覺。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他們一直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像是漫長如一生又像是短暫似刹那,蘭因在臂彎上施加了一點力道, 引著喬晝往邊上走了一點,那彌漫在眼前的霧氣豁然散開, 眼前顯出了一座古樸稚拙的城門,青磚土石的城牆環抱成圓,攬住了一座城市。“鬼門關。”蘭因側過臉對喬晝解釋了一句。那座城門看上去真的十分樸實無華, 像是春秋時期低矮微胖的建築,木石壘土,城門也是用厚實的木材拚湊出來的, 兩扇門大開著, 從黃泥路上走下來的幽魂們神情麻木冰冷, 排著隊往前走。他們赤裸著腳, 身著白麻布喪服,個個麵黃肌瘦身材幹癟,偶爾隊伍中會有一個色彩鮮豔穿著絲綢壽衣的人,連身型也比周圍的人要大上一圈。這支隊伍排得極長,長到看不見盡頭,末尾一直蜿蜒伸進了無窮的霧氣裏,好像這霧氣又會凝聚出數不盡的人,麻木地、僵硬地往前走。蘭因挽著喬晝走過去,沒有理會那支長長的隊伍,宮燈照著他們腳下那一圈小小的地方,周圍麵色雪白麻木的鬼魂們沒有一個轉過臉來看他們的,就像是他們並不存在一樣。一直走到了那兩扇大大的城門邊,手裏拄著哭喪棒、身披深黑色長袍的一個男人站在那裏,從每一個路過的鬼魂手裏收取銀票元寶和一張薄薄路引,銀票揣入袖中,路引隨手扔進一邊的紙筐子,那紙筐子像是怎麽也裝不滿,始終隻有一層底兒。他正收錢收的愉悅,忽地將頭擰了九十度,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瞅了兩眼,嘖了一聲:“問陰師?”蘭因不慌不忙地與他對視,神態坦然。陰差嘿嘿怪笑了兩聲,也沒有問他要錢要路引,揮揮手讓他進去,等蘭因從他身邊經過,他才用那種飄忽不定陰陽怪氣的聲音說:“等你的燈滅了,就收了你做小鬼兒。”這顯然不是什麽好話,但蘭因對此沒有什麽反應,提著燈從城門洞裏走出去,眼角眉梢都是冷凝的沉默。喬晝看看他,蘭因察覺到他的視線,也轉頭來看看喬晝,眼裏生動地浮現出了一個問號。喬晝於是笑著搖搖頭,隨口問道:“他們都是這麽對你說話的?”蘭因頓了頓,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倒不覺得哪裏不對:“鬼不是好東西,不聽不信就行了。”喬晝又問:“那他說的,燈滅了是什麽意思?”這回蘭因停頓的時間有點久,鼻腔裏沉悶地“唔”了一聲,才說:“燈照路定魂,滅了就死了。”他講話非常簡略,就算是態度溫和想和人好好交流,也因為過於短促的語句而顯出一點冷硬和不通人情,喬晝冰冷的左手搭在他臂彎裏,微微彎曲:“我聽說華夏人都十分內斂含蓄,但是像你這樣含蓄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平常說話就這樣嗎?還是不高興和我講話?”銀灰色長發的年輕醫生歪著頭注視他,神色裏都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既像是無傷大雅的玩笑,又像是藏在客氣話下的認真質問。很少與活人交流的蘭因分辨不出來他的情緒。“我……沒有,”鳳眼凜冽的仙人茫然而委屈地為自己辯解,“我很少說話……”他說完了這句,隔了幾秒,才緩緩接道:“入殮師忌諱多,少說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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