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譞一時衝動,激化了局勢,勝保恰在此時到來。當日,舉國都在用兵:湘軍主力與陳玉成、李秀成、石達開周旋於鄂、贛、皖、貴,僧格林沁在淮北對抗撚軍,疲於奔命。京畿附近,隻有勝保的部隊可以起到彈壓的作用。他到熱河,不啻是“後黨”的定心丸,“肅黨”的蒙頭棒。但是,形勢一髮千鈞,後黨卻不敢在熱河動手,尚有隱情。勝保十四日夜裏至行宮,“守黑道人”就去拜謁,勸他幹脆在熱河動手,免得夜長夢多。勝保卻說端、肅等人“罪狀未著”,冒然“兵諫”,師出無名,會遭受“惡名” 。八大臣顧命,奉有遺詔,天下皆知;董元醇建議太後垂簾,明發駁斥,也是天下皆知;如果不先公布罪狀,製造輿論,而遽行捕治的話,不僅難以服眾,更怕各地督撫(特別是手握重兵且風傳與肅順協洽的湘軍將領)質疑,來個“反兵諫”。這種顧慮,並非一味的小心持重。


    鹹豐剛死,“肅黨”內就有人以為輔政之事,不能僅依靠遺詔指派的八個人,而應該團結恭王,才能牢牢把握,所謂“親賢並用”。也隻有這樣,才能將外間傳說慈禧欲垂簾的計劃消弭於無形。王闓運為此致書曾國藩,說“恭王宜當國”,勸曾國藩“自請入覲”,申明母後不得臨朝的祖製,依靠軍事力量保障政權的平穩交接 。後、肅、恭三方勢力,原是一個三角形,後、肅既不兩立,誰能爭取恭王,誰就能掌控大局。恭王的條件,無非就是重出任事;政變後,恭王成為“議政王”,掌管軍機處和總理衙門,就是明證。“肅黨”未嚐不能以此結納恭王,而終不果行,原因還是驕愎二字所誤。驕,是倚仗遺詔;愎,是不願分權。慈禧一方,孤兒寡婦,能夠垂簾就是大勝利,暫時分權給恭王,實在不是過分的條件。所以後、恭一拍即合,三角製衡之形變成胳膊擰不過大腿之勢。不能予則不能取,吝於名則失於實,肅黨在這種“大智慧”方麵,確有欠缺。


    恭王的條件,慈禧能夠答應,勝保此行,也必有條件交換。政變後,立即擢升為兵部尚書銜鑲黃旗滿洲都統,算是一個證據。此外,更隱秘的承諾也當達成。隻是他一貫“驕縱貪淫”,既得罪湘軍,又控製不住苗沛霖、李世忠、宋景詩等降人,軍事實力下降,所以反而給了慈禧一個“殺人滅口”的藉口。同治二年,以“養筴貽患”、“挾製朝廷”的罪名,賜其自盡。臨刑前,他要求見慈禧一麵,管理刑部大學士周祖培斷然拒絕。他這個要求見麵的請求,說不定就是要求慈禧履行此前在熱河定下的密約,亦未可知。


    總之,勝保壓住了陣腳,九月中旬以後,整個局麵就全由慈禧、恭王控製,“肅黨”無非盡職盡責,當好本色演員而已。九月二十三日,熱河人員分成兩批,同時出發,先後回京:肅順護送鹹豐的棺木,走得慢;二後、幼帝攜同載垣、端華,輕車簡從,走得快。肅順應變能力強,與之一同回京,變數太大,把握變小;故令之護送棺木,待北京諸事俱備後,即可萬無一失將其拿下。載、端庸昧,肅順不在邊上,他倆玩不出花樣,所以先行帶回北京。


    三、戰天京導言


    未經證實傳聞:鹹豐臨死許下大願,說,不管是誰,能克復南京,即封郡王 。


    清朝開國以來,封過五個異姓王: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義王孫可望及平西王吳三桂。死後追封過四個異姓王:揚古利、傅恆、福康安(傅恆子)及黃芳度 。據此,鹹豐的封王遺命,有跡可循。但是,同治三年,南京克復後,功臣封爵惟有侯、伯、子、男等名目,並無一人因此封王,甚至連公爵也沒有。據此,鹹豐的封王遺命,似是


    而非。不過,慈安、慈禧聽到遺命卻不奉行,亦未可知。當時一同聆奉遺言的“顧命八大臣”,都能或殺或流,一句空口願,又有什麽要緊呢?


    傳聞虛實,不得而知。但是,克服南京是天下第一大功,當時諸人沒有不知道的。李鴻章詩雲:“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 ;無疑是當事諸人的心聲。克復南京,可以名垂青史,可以身膺曠典;倘若躬逢其盛,誰不攘臂而爭,誰能袖手而讓?於是,南京攻防戰,不但是敵我之間的戰爭,也是盟軍內部的博弈,既有浴血堅城的壯舉,也有兄弟鬩牆的機心。欲知圍攻南京的詳細戰況,當時後世,諸人著作俱在,讀者取觀可也;無須我來踵事增華,鋪陳渲染。竊擬屏蔽戰場上的轟轟炮聲,盡量感受當事者的怦怦心跳,別開生麵,強作解人,重現諸人內心中比實際戰況更激烈、更微妙的“戰天京”。


    三、戰天京勢圍和力圍


    雖然要揭示內心的“戰天京”,但是按照由表及裏的原則,不得不稍稍介紹外部的“戰天京”,否則,缺乏背景,不便定位。


    要戰天京,先得圍天京。要圍天京,則分為“勢圍”、“力圍”兩種圍法。“勢”,指清軍內部的權利分配,已經為圍城做好政治和經濟方麵“勢”的準備;“力”,則指軍事方麵,已經做好內圈、外圍的兵力布置。


    “勢”,其實就是“知己知彼”一詞中的“己”。“己”有多大的力量,有多少的資源,有多強的援助,這個帳算清楚了,才叫“知己”。“彼”實不易知,今日信息化程度如此發達,天下第一勁旅——美軍也不敢說全盤掌握“匪軍”、“賊首”的動向,遑論百年前的湘軍;所以,能切實做到“知己”,鄙意已經占了八成勝麵。“彼”之能知不知,知多知少,歸於天意而已;一切盡在掌握,那也不叫打仗了。那麽,我們來看看湘軍對於自身,曾國藩對於自身,能否進行全麵而精確的判斷,是否“知己”,是否能夠“勢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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