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筆記都說恭王赴熱河見太後,被肅順等人當麵羞辱了一番,恭王唾麵自幹,忍辱負重,才見到太後,定下大計。比較有代表性的描述,可以看薛福成的記載:


    “恭親王先見三奸,卑遜特甚。肅順頗蔑視之,以為彼何能為,不足畏也。兩宮皇太後欲召見恭親王,三奸力阻之。侍郎杜翰且昌言於眾,謂:叔嫂當避嫌疑,且先帝賓天,皇太後居喪,尤不宜召見親王。肅順拊掌稱善曰:‘是真不愧杜文正公之子矣’;然究迫於公論,而太後召見恭親王之意亦甚決,太監數輩傳旨出宮。恭親王乃請端華同進見,端華目視肅順,肅順笑曰:‘老六,汝與兩宮、叔嫂耳,何必我輩陪哉?’王乃得一人獨進見” ;


    揣言摹色,頗有小說家習氣,不像實錄。不但阻撓後、王見麵,杜翰、肅順甚至說開了“黃話”,褻穢不堪;而且“肅黨”自動放棄共同進見、從旁監視的便利,尤不合邏輯。王闓運是“肅黨”中人,所聞就接近事實:


    “(恭王)、軍機前輩也。至,則遞牌入,謁梓宮,因見後” ;


    恭王於鹹豐三年入軍機處,所以是現任軍機們的“前輩”。他到熱河行宮,亮出名片(“遞牌”)就可以弔唁(“謁梓宮”)、麵聖,並非如薛福成所記,歷經磨難方能入見。最真切的見聞,則是當時身在熱河的軍機章京了,“後黨”某章京的記述是這樣的:


    “恭邸今日大早到,適趕上殷奠禮,伏地大慟,聲徹殿陛,旁人無不下淚。蓋自十七以後,未聞有如此傷心者。祭後,太後召見。恭邸請與內廷偕見,不許,遂獨對。約一時許方出。宮燈輩頗有懼心,見恭未嚐不肅然改容,連日頗為斂戢。……自十七以後,八位見麵,不過二三次,時亦甚暫。今則見麵一時許,足見自有主宰” ;


    “殷奠”,大祭。“宮燈”,指肅順,繁體“肅”字,形狀頗似宮燈。信中說得很明白,恭王先去弔唁,然後太後召見。杜翰、肅順羞辱恭王,必無此事,否則不會說“宮燈輩頗有懼心,見恭未嚐不肅然改容”。恭王主動申請與端、肅等人入內,倒是事實(“恭邸請與內廷偕見”),但是太後“不許”,而不是端、肅自動放棄。而且見麵談了兩個小時(“一時許”),甚為從容。


    “肅黨”某章京的記載也差不多:


    “六兄來,頗覺隆重,單起請見,談之許久,同輩亦極尊敬之” ;恭王排行第六,故信中稱“六兄”。


    以薛福成為代表的筆記作者們因為各種原因,不顧事實,捏造恭王麵見太後情狀,並製造一種雙方鬥智鬥勇的戲劇氣氛(甚至有筆記稱後、王見麵被嚴密監視,不敢多言,乃通過太監安德海在禦賜食物時傳遞小紙條,才得以聯絡 ),無非是要說明“宮燈輩”氣焰囂張,目無尊上,其心不可問,其罪不勝誅,並以此作為旁證,為“後黨”鋤奸誅惡乃至垂簾聽政的行為,提供必要性和合法性的藉口 。詆毀政敵,無所不至,乃是我國“史筆”的一個特色,讀者諸君碰到此種筆法,一定多留個心眼,不要稀裏糊塗就被哄騙過去。


    恭王在熱河呆了六天,“連日麵聖”以外,與諸“後黨”也有接觸(包括醇王奕譞及某些軍機章京),無疑就回京後的大小事情交換了看法,決定了做法。謀劃極為詳盡周到,連外交關係也討論到了:“恭王對:‘非還京不可’;後曰:‘奈外國何?’王奏:‘外國無異議,如有難,惟奴才是問’” 。


    政變需要主持大局的謀主,也需要震懾敵人的武將。恭王揣著會議紀要回了北京,一周後(九月十四日晚),勝保裝著“決心書”來到了熱河 。不過,他來之前,後、肅二黨的矛盾就公開爆發了。起因在批駁董雲醇的明發諭旨裏麵有“是誠何心”一語:


    “皇考於七月十六日子刻特招載垣等八人,令其盡心輔弼,朕仰體聖心自有深意,又何敢顯違遺訓,輕議增添?……該禦史必欲於親王中另行簡派,是誠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由“禦史”說到“親王”再說到“是誠何心”,言外之意,便罵到了恭、醇等王,所以奕譞大怒,威脅端、肅等人說:“俟進城講話”;口不擇言,盛怒之下泄露了機密。惇親王奕誴在旁,立即“喝止之” 。後人都說醇王是個草包,看他“進城講話”這句,就知此言不虛。當日他們俱在熱河,雖然大計已定,但隻要沒回北京,就無時無刻不有殺身之禍。心狠手辣的政客,沒有他這句話,也能通過蛛絲馬跡發現他們的陰謀,有了這句話,一定毫不遲疑的“殺無赦”。全盤計劃被他這句話打亂,並非不可能;小不忍則亂大謀,說的就是奕譞這種草包。草包不打自招,以肅順疾如鷹隼、猛如雷霆的辦事風格,他怎麽毫無所動,繼續一步步走進“後黨”的圈套呢?


    肅順對“進城講話”的反應,現在不得而知。但是,進城後,三人被捉,關在宗人府,他“瞋目斥端華、載垣曰:‘若早從吾言,何至有今日!’”據此可知,或在此時,或在否決垂簾提議時,或更早,肅順就意識到這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從而動了殺心,隻是以端華、載垣為代表的大多數“肅黨”反對,才沒能利用掌控熱河局麵的有利條件,在進京前果斷行事,粉碎“後黨”的陰謀。他們的選擇很多:例如,既然駁斥垂簾的明發諭旨已經下達各部、省,那麽趁機糾出一兩個口出異議的“親王”,如醇、恭即可,羅織一些皇親“幹政”、違反祖製的罪名,就可取到殺一儆百,威懾在京“後黨”的效果;或者,直接用“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後垂簾聽政之禮”(明發諭旨中語)的理由,軟禁二後,徹底接管中樞權力,亦未嚐不可。成王敗寇,反覆無常:洞燭機先,先發製人,則是誅呂後、扶漢室的劉章;失機昧時,則是諡為叛逆的徐敬業。區別隻在於做不做,而不在於該不該做,所謂“盡人事,安天命”矣。“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什麽都不做,就隻有束手就擒,身死名滅為天下笑了。肅順為亂黨“領袖”,卻不得果行其誌,乃被“肅黨”所誤,與之俱亡,其中冤屈,罄竹難書。後輩讀史者能不扼腕太息、掩卷而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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