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鋪了生牛皮,紅木拔步床被抬出來, 澆上鬆油燃燒。


    赭紅色的火光, 猶如不詳的預兆,沉甸甸地壓在眾人心頭。薄暮、楚玉、許道宣與如意四人,全都無聲無息地看著, 麵色凝重。


    拔步床足足燒了一個時辰,終於徹底燒成了灰燼。


    薛雲深摟著許長安, 等火勢小了,吩咐道:“把這些倒進海裏。”


    薄暮應了聲, 招呼楚玉與如意兩人,再喚來位水兵搭把手,四人一人抬了個角, 將散發餘溫的木炭抬到船舷,悉數倒了下去。


    木炭觸水, 騰起滋滋白霧。許長安與薛雲深十指緊扣著, 心裏稍稍安定了些。他早些時候讓薛雲深檢查了內府處的內丹, 幸好吸入體內的不多, 內丹安然無恙。


    “甲板風大,還是先回去吧。”薛雲深伸手替許長安攏了攏衣襟。


    為了防止臥房內還有氣味殘餘, 兩人臨時換了個住處,住進了許道宣的屋子。而許道宣,則趁此大好良機,與如意同住去了。


    “嗯。”許長安讓薛雲深牽著,轉身即將下甲板之際,眼尾餘光忽然瞥見遠處有座薄霧縈繞的島嶼,不由出聲問道:“那是什麽?”


    薛雲深順著許長安的目光看去,發現是距離越來越近的鎖梅島。他按下許長安被海風掀起的一縷長發,解釋道:“是鎖梅島。”


    “鎖梅島?”許長安問,斜挑入鬢的長眉折出困惑不解的褶皺。


    薛雲深指尖抵上許長安眉心,邊緩緩推開他皺成一團的眉毛,邊道:“鎖梅島,是先帝孝儀貴妃的陵墓。”


    先帝最寵愛貴妃香消玉殞的時候,薛雲深還未出世,隻在兩位哥哥口中聽過零星半點往事。


    大周朝開國皇帝——太宗登基後,將前朝那些不識時務的舊臣,全部流放到一座海島上。那時海島還不叫鎖梅島,民間俗稱囚籠。


    孝儀貴妃,正是前朝舊臣梅家的後裔。


    先帝繼位的第十八年,不知怎的興起乘船巡海的念頭,眾大臣苦勸無效,隻得眼睜睜目送龍攆上了皇舟。數月之後,先帝返朝,並帶回了一位眉心有梅花烙印的女子。


    這位女子,就是後來的孝儀貴妃。


    先帝對女子恩寵不斷,一路從才人抬到了四妃之首,要改立皇後時,遭到了所有大臣的反對。


    言官抬棺材上金鑾殿死諫,左右相長跪不起,文武百官悉數阻攔。先帝被逼得不得不讓步,退而求其次將梅花女子封了貴妃。


    如此過了半年,孝儀貴妃懷孕。當時太子未立,先帝便下了口諭,若是孝儀貴妃誕下皇子,則立馬封為太子。


    十月過去,孝儀貴妃的確誕下了皇子。隻是誰也沒想到,那位皇子隨了貴妃,是株梅樹,而不是牡丹。


    先帝惋惜不已,隻好改立皇後之子為太子。不久後,孝儀貴妃染病,纏綿病榻之際,想起貴妃不可與帝同葬,便懇求先帝將其葬回兩人初見之地,即東海之上的囚籠島。


    先帝心痛難忍,遂將囚籠島上居民遷出,取整座島為陵墓,更名為鎖梅島,葬入孝儀貴妃。


    此等皇家風流韻事,民間嫌少提起,皆是因為敬宗皇帝的生身母親,當朝太後,曾經多番受氣於飛揚跋扈的孝儀貴妃,常年鬱鬱寡歡,甚至險些一病不起。


    敬宗繼位之後,便特地頒了聖旨,禁止提起先帝與孝義貴妃的秘史。


    因而許長安對此事完全不知情,也算是情理之中。


    “寒山寺後院的皇叔正是孝儀貴妃之子。”薛雲深繼續道,“先帝駕崩不久,皇叔便投身佛法,出家去了。”


    搓了搓許長安微涼的手指,薛雲深忍不住低頭,在上麵親了口:“待回到皇城,我帶你去見皇叔,順便給咱們的孩子祈福。”


    許長安微微笑著,正要應好,目光卻無意間擦過了薛雲深的肩膀,瞧見了逼近的海鶻艦。


    “哪裏來的船?”許長安問。


    薛雲深回頭,看見不遠處的海麵上,來勢不善地海鶻艦隊,整齊有序地排成個極具攻擊性的一字型。


    “是鎖梅島的守陵兵,別怕。”


    薛雲深說完,朝薄暮略一點頭,收到示意的薄暮立馬站上船頭。


    對麵的海鶻艦約莫是見許長安這邊勢單力薄,並沒有一開始就下令進攻,而是傳話驅逐勾陳號:“此乃皇陵重地,來船速速離開!”


    束手立於船頭,海風鼓起薄暮赭石色的袍裾,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隨從,在千軍萬馬前居然絲毫不見膽怯。


    薄暮把握好分寸,等對方話說完,才高聲回道:“三皇子墨王殿下與其王妃,奉太後之命,特來悼念孝儀貴妃,還望諸位行個方便,讓一讓路。”


    許長安聞言,朝薛雲深投去疑惑的一瞥。薛雲深見狀,忙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什麽奉太後之命,當然是假的。


    孝儀貴妃在世時,當朝太後與她勢如水火,鬧得不可開交,雙方幾乎是到了明麵上錙銖必較的地步。斷沒有孝儀貴妃歿後,太後還遣人來悼念的交情。


    但這看似衝動不經大腦的借口,事實上,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想要堵住那些拿先帝遺旨說事的百官之口,抬出太後最為合適不過。況且身為祖母,太後素來最寵薛雲深。


    對麵的海鶻艦隊原以為對麵隻是條不慎迷路的戰船,卻不想對方來頭這麽大。幾位先鋒小將湊在一起商量了會兒,得不出結論,遂放下條小舟,遣人回去送信了。


    許長安眼見那條小舟飛快地駛回了鎖梅島。


    然後大抵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條鬥船排開眾海鶻艦,駛到了勾陳麵前。


    “原來是墨王爺與王妃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還望王爺王妃見諒。”一位麵白無須的年輕將軍,朝許長安薛雲深兩人的方向,遙遙行了個大禮。


    薛雲深略抬了抬手,道:“免了,起來吧。”


    哪成想那自稱守陵將的年輕將軍起身後,問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先帝有令在先,請王爺恕下官鬥膽。王爺既然是奉太後懿旨而來,不知下官可否一見?”


    “怎麽,”薛雲深狹長的眼睛斜斜一掃,嘴裏不疾不徐道:“沒有懿旨就不是太後旨意了,你就不讓本王上島了?”


    年輕將軍見薛雲深有動怒趨勢,連忙折下腰:“下官不敢,隻是下官職責在身,還請王爺寬宏大量,不與下官計較。”


    嘴裏請著罪,姿態卻是半分不讓。


    薛雲深斂去笑意,慢悠悠地反問道:“什麽時候口諭不算在旨意之列了?”


    口諭的確是旨意,而且還是極不方便盤問的旨意。


    試問誰有哪個膽子,敢跑去太後麵前,問她是否說了讓墨王殿下來悼念孝儀貴妃的話?


    年輕將軍躬著腰,低垂的眼睛轉了轉,知道對麵船上的墨王殿下今日無論如何都是要上島了。


    對方來意不明,而己方心懷忌憚,在此情況下,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引起更大懷疑,年輕將軍隻能夠賠著笑,親自引領勾陳號前往鎖梅島泊船。


    “王爺王妃,小心腳下。”下了船,年輕將軍在前邊帶路。


    因八月並非梅花盛開的節氣,清雋的石子小路,便掩映在兩旁紛繁相錯的綠葉間。


    孝儀貴妃逝世後,先帝思念成疾,曾多次前往鎖梅島小住,前前後後共親手種下數百顆梅樹。江梅、綠萼、玉蝶、灑金、宮粉、照水、朱砂、骨紅垂枝等等不一而足,無論是常見的梅花品種,還是珍惜難得的,都可在鎖梅島上尋到蹤跡。


    許長安目光從那些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以某種特殊規律遍布的梅樹上掃過,偶爾可以在盎然綠意間見到一兩位提著木桶的年輕士兵,給梅樹灌溉茶葉水。


    “那幾株梅樹最近掉葉子了,茶葉水能預防蟲害。”見許長安視線一直盯著那邊,年輕將軍主動解釋道。


    許長安知道年輕將軍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點破,而是順著對方意思隨口敷衍道:“原來這樣,倒是我見識短淺了。”


    話剛出口,許長安手指便遭了頓狠掐。


    麵對怒目而視的許長安,薛雲深頗為無辜道:“你哪裏見識短淺?”


    眼見互相瞪著的墨王與墨王妃越湊越近,年輕將軍隻得很不識相地咳嗽兩聲:“殿下,前麵就是貴妃廟了。”


    不像其他妃陵,孝儀貴妃的陵墓上頭,有座先帝遣人蓋好的小廟,廟裏供奉著孝儀貴妃的雕像。


    許長安接過年輕將軍遞來的檀香,與薛雲深並排站好,鞠了三個躬。然後許長安往左側踏了小步,剛準備轉過去將檀香插入香爐,就讓年輕將軍攔住了。


    “下官來吧。”


    許長安也不強求,順勢將手中的檀香遞與了年輕將軍。他想起一路走來沒怎麽見到屋舍,不由出聲問道:“平日裏將軍與麾下的士兵都是住在哪裏?”


    年輕將軍以為兩人上個香就完了,萬萬沒想到墨王妃會有此一問,一不小心腳下便踩錯了青石磚,發出細小的空洞聲。


    “回王妃,”年輕將軍不錯眼地盯著許長安的表情,“因先帝有旨意不得隨便挪動鎖梅島上的梅樹位置,所以下官及士兵們都是回船上休息。”


    許長安不露聲色地點了點頭,算是揭過了這樁。


    兩人做出十足十的悼唁模樣,上過香,又繞鎖梅島走了半圈,這才告別年輕將軍,回到了勾陳號。


    漿板劃動海水的聲音響起,勾陳號擺動龐大的身軀,緩緩駛離了鎖梅島。


    目送勾陳號遠去的年輕將軍,麵沉如水地擺了擺手。


    他身後得到示意的年輕士兵,立馬將手中的東西往天上一扔。


    淺灰色的信鴿,瞬間閃電般消失在薄霧中。


    兩個時辰後,遠在寒山寺的布衣僧人收到來自鎖梅島的急報。


    縛在信鴿腿上的小信筒被解開,裏頭倒出來張小紙條。緊接著骨節分明如玉的手指微動,展開了折得緊緊實實的紙條。


    看清紙條上的字跡,布衣僧人眉目微闔,合著山寺的悠遠鍾聲,低聲道了句:“阿彌陀佛。”


    是夜,年輕將軍接到回信。


    隻見窄窄的紙條上正麵寫著:墨王與王妃親上鎖梅島,恐其起疑。


    而反麵則寫著回複:務必在其進入臨岐前,將二人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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