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籠罩海麵,顯出殘缺的月亮高懸中天。一條船型狹長的滿帆艨艟, 正以最快的速度, 往臨岐界內駛去。


    船內燭光昏黃,暗淡光線映照出人人麵色凝重。


    不大的臥房內,許長安同許道宣對坐著, 如意作為書童站在許道宣身後,薛雲深則帶著薄暮去進行應敵部署了。


    “公子, 您先吃點東西吧。”楚玉端著托盤進來了,“您就算吃不下, 也得為肚子裏的小公子考慮。”


    楚玉說著,將熱氣騰騰的雞絲粥送到了許長安手邊。


    許長安知道楚玉說的在理,他輕聲道了謝, 等到親自動手端碗的時候,才察覺手腕有些無法控製的顫抖。


    說實話, 許長安完全沒想到, 一趟簡單的鎖梅島之行, 竟然會發現這麽多隱情, 而片刻前,與薛雲深對話的場景, 還曆曆在目。


    “貴妃廟下,”許長安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凝視著薛雲深的眼睛道:“是空的。”


    年輕將軍踩錯青石磚而發出的聲音,許長安不可能聽錯。隻有地底下是大麵積的空心,才能發出那樣的空洞聲。


    頓了頓,許長安繼續輕聲道:“不僅如此,鎖梅島上的梅花樹,更是以一種奇怪的順序排列成了困龍陣。”


    “我幼時曾經在三叔的行軍劄記上見過,困龍陣配合障眼法,極其易守難攻。”


    “雲深,鎖梅島如果的確隻是一座妃陵,為什麽要用到如此難布置的陣法?”許長安臉色有些發白,“而且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鎖梅島上的士兵,全部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沒有一個年紀超過三十。”


    “連守陵將,都是二十三四的青年。”


    守陵人的生活非常艱苦,一般來說,如果不是犯了事的將軍,是不可能被發配去守陵的。而大周朝律法明文規定,非兵力不足的特殊時期,嚴禁未成年人上戰場。


    這也就意味著,所謂的守陵將,通常都是上了年紀,最少都是三十多的男人。


    薛雲深沒有說話,許長安內心同樣一片亂麻。他想到萬重山遇到的滕初姑娘,想到執燈,想到那些素未謀麵但已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生活數十年的蒲公英姑娘們,最終隻是顫聲道:“我兄長年長我二十歲,二十一年前他前往蓬頹漠開花成年,在路上遇到了滕初。”


    “不到兩個月,滕初連同村內十八位未出閣的蒲公英姑娘一起,就被騙走。算算時間,當年被騙走的姑娘們,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到如今剛好二十歲。”


    許長安話裏的意思,簡直不言而喻。


    薛雲深哆嗦著嘴唇,終於想起當日查辦右相時,那股揮之不去的詭異感是怎麽回事了。


    “去年圍剿右相府,除了最初遭到過負命頑抗,其後的事情簡直順利無比。”


    提起昔日所見,薛雲深不由閉了閉眼睛:“對於整整八十一條罪狀,右相全都供認不諱,再定罪之後,他甚至順從地帶路去了囚禁蒲公英的地方——那是座建在深山裏的監獄,周圍黑逡逡的,沒有一絲風,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被常年關在黑暗中的蒲公英姑娘們,幾乎全都雙目失明了,她們目光呆滯,聽到人聲也沒有多大反應,隻有聽到長劍出鞘時,才會浮出畏懼又憎惡的恐慌。”


    “被放出來的時候,蒲公英姑娘們簇擁在山洞口,沒有一個有勇氣率先踏出去。後來不知道是誰先變成了原形,慢慢地,所有衣衫襤褸的姑娘,悉數變成了蒲公英。”


    “她們等了許久,終於等到一場大風刮過,於是順勢趁風而起,飛到陽光之下,飛到冰天雪地之中。”


    “長安,你要是見過那個場景,你此生怕是再也無法忘懷了。”薛雲深苦笑了聲,“我以為這已經是最大的災難,沒想到之後見到那些被關起來的孩子們,才知道什麽叫天理難容。”


    “數以百計的十五六歲少年,被關在一間不到臥房大的房間裏,骨瘦如柴地相互擠壓著,沒有食物,也沒有水,等到他們什麽時候餓的受不了開始吃同類了,那扇緊閉的鐵門才會打開,才會有人出現,大義凜然地告訴他們,他們所遭遇的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我父皇。”


    “不過有件事情你說對了,”薛雲深回視許長安,“被救出來的少年裏,幾乎全是十八歲以下的,偶爾有幾個十八歲以上的,不是天生殘疾,就是後天被同伴吃掉了四肢。”


    這是因為十八歲對於植物人來說,是道分水嶺。成年的相對比未成年的,擁有更強壯的體魄,和更厲害的能力。


    未成年的極其容易死亡,而成年人隻要一息尚存,便能戰鬥到最後一刻。


    “我當時以為右相是罪魁禍首,”薛雲深淡淡笑了下,“沒想到他不過是被推出來替罪的棄子。”


    “幕後主使另有他人。”


    這個他人的麵目,已經昭然若揭了。


    “即使有太後與孝儀貴妃的隔閡在,父皇依然待皇叔不薄。逢年過節,總是遣我們三兄弟,去寒山寺送東西。有時候是衣物,有時候是吃食。”


    “皇叔從來都是副無心朝事的模樣,每每我們去了,總拉著我們弘揚佛法,二皇兄因此十分畏懼皇叔。說來好笑,他堂堂一個皇子,平生最懼怕的事情,竟然是皇叔留他在寒山寺小住……”


    薛雲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今日發生的一切已經超脫了他的認知。他記憶裏佛法高深的皇叔,到頭來,不過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我去吩咐船師,務必盡快趕到臨岐。”薛雲深道。


    隻要進了許長安姐夫寧逸掌管下的臨岐,便算是成功脫身了。


    ——這句話薛雲深沒說,許長安卻已然懂了。


    以布衣僧人薛望多疑的性格,知道他們上了鎖梅島後,肯定會派人追殺。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船身重重一晃,毫無防備之下,許長安手裏的瓷碗當場摔了個雞零狗碎。


    “公子,公子您沒燙著吧?”楚玉一個趔趄,險些撞到尖銳的桌角。他聽見瓷碗落地的清脆響聲,慌忙從後來奔過來,扶住了東倒西歪的許長安。


    “我沒事。”許長安擺了擺手,緊接著發現一件事。


    船停了。


    與此同時,船師滿頭大汗得找到了薛雲深:“殿下,四周密密麻麻都是海草,漿板在海草裏頭,根本劃不動!”


    “四周?”薛雲深踏出弩窗室,“有多少——”


    這個問題不用船師回答了,因為薛雲深已經借著月光看清了。


    舉目望去,微微起伏的海麵上,全是綿延不盡的海草,看不到盡頭。


    “你派一隊水兵下去,將海草割開。留下兩隊人朝著割開的海草,奮力搖槳。剩下的三隊,一隊留在弩窗室裏,兩隊跟著我上甲板。”


    說完,薛雲深朝焦急不已的船師笑了笑,道:“敵人來了。”


    幾乎是在話音落地的瞬間,一支帶著火光疾速射來的火箭,正中了勾陳號上的生牛皮。


    大戰開始了。


    薛雲深點好人馬,臨上甲板前,還回到臥房,當著眾人的麵親了親許長安:“你待在這裏,不要動,我會保護好你和孩子地,相信我。”


    這句寥寥不過數十字的話,薛雲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直到許長安的點頭同意為止。


    “看好你家公子。”


    對楚玉丟下這句話,薛雲深關上門,出去了。


    盡快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但實際上的情況,依舊出乎所料。


    身陷囹圄的勾陳號附近,全是火光重重。數不勝數的船艦,仿佛瞬間冒出來似的,將孤零零的勾陳號圍在了中間。


    那位下午才見過的年輕將軍,見到薛雲深出來,還遙遙拱了拱手,道:“墨王殿下,別來無恙啊。”


    “承你吉言,本王好得很。”即使敵眾我寡,薛雲深依舊麵色沉靜,目光平穩。


    年輕將軍咧嘴笑了下,似乎懶得再說話。他朝周圍船隻放了個爆聲尖銳的煙花,以作訊號。


    顏色寡淡的煙花在漆黑的夜幕下炸開,進攻拉開了序曲。


    無數火箭從四麵八方射過來,射在船身上,又讓生牛皮滑了下去,偶有幾支帶著疲軟的殺意射到甲板上,還未燃起火花,已先讓勾陳號上的士兵踩滅了。


    薛雲深看著對麵遲遲不動的船艦,內心隱隱有股不安。


    這股不安,在他得到下水的士兵割開海草,清除一條坦途時,達到了頂峰。


    勾陳號費力地在海草上調轉了方向,剛沿著沒有海草的方向行駛了片刻,一隻龐然大物就悄悄露出了身影。


    “樓船!是樓船!”


    “它要撞過來了!小——”


    水兵的話沒能說完,一支從樓船上射來的火箭,貫穿了他的喉嚨。


    緊接著,加速航行的樓船,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勾陳號。


    隻聽見轟然一聲,勾陳被體型相差懸殊的樓船,瞬間撞掉了數條縱椼。


    這聲巨響仿佛真正的開端,觀望不前的戰船在響聲過後,悉數加快速度駛了過來。


    第一個敵人跳上了勾陳號,很快,第二個,第三個,第無數個……


    許長安被困在臥房裏,聽見外頭廝殺聲震天,楚玉卻攔著他,無論如何不肯放他出去。


    不大的屋子裏,許道宣和如意已經前後出去了半盞茶的功夫,別說不見人回來,甚至連聲都沒有。


    “楚玉,你讓開。”許長安冷靜道。


    楚玉全身壓在門板上,聞言死命地搖了搖頭。他方才和許道宣一起出去看過,雖然隻見了一眼就讓許道宣給推著回來了,但那倉皇之下所瞥見的畫麵,深深地鐫刻在他腦海裏。


    “你不讓,那我就要動手了。”


    “公子——”楚玉帶著哭腔道,“殿下不讓您出去。”


    許長安忍到此時,耐心已然告罄,他猛地抬手在楚玉後頸處一敲。


    將軟軟倒下來的楚玉安置在椅子內,許長安自眉間抽出花劍,急步上了甲板。


    下一刻,見到甲板情景的許長安,險些當場心神俱滅。


    “不!不不!”


    變回原形的如意,已經吃到不能再吃了,他看見跳下來的敵人舉劍砍向了渾身血淋淋的許道宣,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奮力往上一彈。


    “呲噗。”


    兩道來自不同方向的聲音響起。


    許道宣將最後一根刺對穿了敵人的脖頸,摟著懷裏無聲無息的如意痛哭失聲。而不遠處的薛雲深,用最後一片花瓣,結果了將箭矢射穿薄暮胸膛的敵人。


    “王……王爺,我沒事,小心,小心您背後……”


    薄暮斷斷續續的話說完,來自背後的箭矢卻沒有到來。


    許長安舉劍攔住了那支火箭。


    “你來做什麽?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出來!”薛雲深腹部紮著支深深沒入他體內的箭矢,怒斥許長安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


    “我不出來,等著給你們收屍嗎?”許長安側身攔下又一支射來的箭矢。


    “我說了我可以解決他們,你——”


    薛雲深的話讓一陣鼓掌聲打斷了,年輕將軍站在樓船上,用一種頗為欣慰的口吻道:“兩位伉儷情深啊,也罷,那今日下官就好人做到底,送二位一齊上路。”


    有那麽一瞬間,許長安仿佛聽到了拉弓上弦的聲音。他環顧一眼四周,發現到處都是屍體,都是舔著火舌的箭矢,都是敵人。


    薛雲深來不及說話,他猛地攬住許長安,將許長安往甲板下方一推。


    緊接著箭矢破空聲響起,許長安明顯感覺到薛雲深整個人震了震。


    “別出來,乖。”薛雲深匆匆說完,隨手從地上撿了知長刀,回手斬斷了射向許道宣的箭矢。


    “還愣著幹什麽?等著變刺蝟嗎?”薛雲深怒罵道。


    許長安看著薛雲深來回奔波,顧此失彼的背影,看著他背上明晃晃的箭矢,忽然閉上了眼睛。


    “氣走靈台,通百穴……”許長安回憶當初小銀龍點穴的順序,一處不落地照做。


    若隱若現的氣流在許長安體內竄動著,等氣流重歸一處,他倏地睜開了眼睛,厲聲喝道:“借我萬劍歸宗,斬諸天妖魔,殺!”


    然而靜悄悄的,沒有小銀龍的幫助,他手中的花劍依舊是一柄完整的長劍,沒有絲毫變化。


    他使不出萬劍歸宗。


    而就在耽擱的這麽一小會兒功夫裏,薛雲深與許道宣身上的箭矢,又多了兩支。


    許長安勉力將眼角的溫熱壓下,他再次閉上眼睛。


    “借我萬劍歸宗,斬諸天妖魔,殺!”


    “借我萬劍歸宗,斬諸天妖魔,殺!”


    “借我萬劍歸宗,斬諸天妖魔,殺!”


    ……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在最後一次的時候,許長安忽然福至心靈,他擦了把嘴角的鮮血,低吟道:“借我萬劍歸宗,斬盡非我足類,殺。”


    殺字出口,許長安手中的花劍終於以身化億。


    一場墨紫色的劍雨,宛如絢爛至極的豔麗,帶著無邊際的殺意,精準地斬下四周敵人的頭顱。


    尖叫聲接連響起,薛雲深瞥見墨紫色的影子,倉皇扭過頭,剛好看見許長安體內如盤大的綠色生命力,無聲碎成了灰燼。


    “不,長安不!”薛雲深發出嘶啞又淒厲的叫聲,而他的長安,卻再不能回應他了。


    風暴,無聲無息地從天邊凝聚,海浪洶湧地拍打起戰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以身祭天的牡丹,可使出族中秘術,能摧毀城池,蕩沉大陸。


    海水掀起了數十丈高的水牆,在風暴來臨之前,搶先倒灌下來,眨眼間就將飄蕩在海麵的無數戰艦吞噬。


    樓船上的年輕將軍,直到此刻終於感到害怕,他一邊嘴裏大叫著“祭天術”“是祭天術”,一邊瘋狂地下令,命樓船掉頭。


    可惜來不及了。


    一道數十丈高的水牆落下,海麵還沒來得及平息,又一道更高的水牆來臨。而在兩道水牆過後,遲遲未到的颶風,終於襲來了。


    猶如收割稻穀般,颶風輕而易舉地將海麵所有的船艦撕碎。


    此時遠在數百裏之外的臨岐,經曆了有史以來作為恐怖的一晚。無數平民百姓,半夜醒來,發現水已淹沒大半個床榻,他們叫囂著醒來,呼朋喚友地往臨岐城內最高的寺廟裏湧去。


    臨岐號稱風雨不催的城牆,在巨大地海浪麵前,好像可笑的稚子玩具般。


    海浪即將沒過城牆的刹那,平民百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著最終的人間煉獄。


    卻不料,海水忽然凝住不動了。


    同時,身形越來越透明的薛雲深,在行將消散於天地的須臾,讓驚慌失措趕來的楚玉叫住了。


    “殿下,殿下您看!”


    薛雲深低下頭,看見許長安體內,隱在內丹後頭的一簇豆大綠光,正費力捕捉著其他漫散綠點。


    是許長安肚子裏的孩子。


    在千鈞一發之刻,護住了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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