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不止如此。


    許是對昔日許長安講的那段關於戰爭與植物人的話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過了這麽久, 楚玉始終不能忘懷。


    挨著許長安在床沿坐下, 楚玉十指無意識地互相絞緊,仿佛能從中汲取著鼓勵般,直掐得指尖都泛起了白色。他深深吸了口氣, 慎重又忐忑地開了口:“公子,您還記不記得您當初跟我說過, 我們植物人以原形生活久了,或許會忘記自己可以變成人?”


    後背讓冷汗沁濕了, 黏在身上,猶如跗骨之蛆般讓人難以忍受。許長安心裏又慌又亂,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去深思楚玉突然提起此事的原因, 隻隨口應了句:“記得。”


    “那您知不知道,您最近白日裏睡覺, 隻要一睡著就會變回原形?以往在風都時, 您睡著變回原形的情況雖然有, 卻從來沒有持續過半盞茶功夫。”


    “可是現在您變回原形的時間, 已經跟您睡著的時間一樣長了。”


    “你是說,”勉強按下驚慌的許長安, 慢慢皺起了眉頭,“我常常在睡著後變回原形?”


    作為能不變原形就盡量不變的植物人,許長安少有的幾次變回仙人球,都跟薛雲深有關。現下乍然聽了楚玉的話,他本能在記憶裏搜尋兩圈,發現對於睡夢中曾經變回原形一事毫無印象。


    就好像,變回仙人球完全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所做出來的反應。


    此認知甫一浮現,寒意幾乎是立竿見影地席卷了許長安全身,他終於明白楚玉為什麽會如此擔驚受怕了。


    楚玉恐怕是根據許長安以原形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從而聯想到許長安當日說的那番話了。


    事實上,楚玉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植物人生下來就有兩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一是生命力,此物與性命攸關,幾乎等同於植物人的生命長度。二是內丹,內丹是區分植物與植物人的唯一一樣特征。


    有內丹,則能變成人。而沒有內丹的植物人,此生此世,隻能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生命力的重要性我不再贅言了,”許慎的殷切叮囑言猶在耳,“但是內丹同樣無可取代,長安,你要保護好你的內丹,切不能讓它被奪走。”


    “內丹若是沒了,哪怕你爹官至當朝大司馬,想救你變回人形,也同樣束手無策。”許慎神情嚴肅地補充道。


    許長安記得,當日自己還就內丹問過個問題:“既然內丹這麽重要,那有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輕易摧毀我們的內丹?”


    當是時,許慎姿態放鬆地坐在羅漢床上,手裏正端著盞清茶。聽到問題,他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小兒子,而後將茶碗擱回小案幾:有。”


    許慎道:“融丹草,就是傳說中專門克製植物人的東西,汁液含有催眠功效,能使植物人在睡夢中不由自主地變回原形,這點在孕育期間的婦人身上最為明顯。”


    “融丹草汁液倘若進入孕婦體內,隻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能無聲無息地將孕婦內丹融化。內丹一旦融化,即是板上釘釘的回天乏術。”


    “別怕別怕,你爹嚇唬你的。”見小兒子的臉色委實很有些難看,一旁的柳綿連忙出聲安慰道:“融丹草在前朝時,已被鏟除幹淨,再也找不到半株殘存於世了。”


    說實話,許長安並沒有從他娘的話中得到絲毫安慰,他潛意識裏總覺得,用處如此歹毒的融丹草不可能被滅種了。


    ——肯定會有利益熏心又喪盡天良的人,不擇手段地偷藏幾株。


    眼下,在結束與許慎交談的大半年之後,許長安的預感竟然應驗了。


    “應在了自己身上。”


    許長安想到這裏,無法控製地打了個寒顫。


    人心險惡至廝,下手謀害許長安的人,意圖根本不在打掉他肚子裏的孩子,而是預備一網打盡,幹脆利落地剝奪他與孩子此生為人的機會。


    “當務之急,不是追究幕後黑手,而是先將可能帶了融丹草汁液的東西處理幹淨。”


    許長安無聲地勸誡自己冷靜下來,他輕柔地撫摸著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而後斂下眼皮,將裏頭所有情緒藏得幹幹淨淨。


    “楚玉,”片刻後,許長安睜開眼,語氣稀疏平常地開了腔,“你去請殿下過來,就說我有事找他相商。”


    “是!”見自家公子恢複到原先的從容,楚玉不由跟著鎮定下來,忙不迭應下,出門找人去了。


    楚玉走後,臥房裏恢複了平和的寂靜,許長安邊整理亂麻樣的思緒,邊緩下身體,讓後背靠上了床頭。


    然而不到片刻,逡巡完屋內布置的許長安,整個人忽然近乎狼狽地從床上爬了下來。


    另外一邊,楚玉通過貝聯珠貫的弩窗矛孔,到達艙室的時候,薛雲深正和艨艟“勾陳號”的掌舵船師商議航線。


    提起薛雲深,他雖然性格臭美自戀得難以言喻了些,但本身其實並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擁有旁人歎為觀止的體察能力,對許長安所有細致入微的變化都一清二楚。


    按道理,許長安身體出了這麽明顯的變化,他不可能疏漏到連楚玉都發覺了他卻還是無所察覺的地步。


    除非有什麽事情絆住了他。


    為了早日返回皇城,也為了避免途中出現意外,薛雲深讓宮將軍從蕪城派來的,是條航速快、防禦性強的艨艟艦。


    然而現在,體形狹長,船身輕便的艨艟,遇到了最棘手的問題。


    ——海水換向。


    近來又是星子黯淡的時日,海上起霧,夜裏無法航行,隻能拋錨暫停原地。可是流動的海水,會將上百斤的鐵木錨帶離原位,再加上海風等因素,往往導致第二日起來,勾陳號已經偏離原航線十萬八千尺了。


    故而饒是經驗豐富的好船師,想要完全避開東海人人談之色變的行船忌諱,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以往八月前,海水就換完方向了,今年不知怎麽的,海水八月初才開始流動。”


    想到不遠處的那座島,船師滿臉苦相,隻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殿下,照海水現在的流動速度,勾陳不出今夜,必定駛入鎖梅島的範圍。”


    對於船師正在擔心的事情,薛雲深心知肚明。


    先帝,即薛雲深他祖父,在臨駕崩前,曾經特地頒了道聖旨,囑咐後代不得隨便進入鎖梅島,不得擾了鎖梅島的清淨。


    伸手揉了揉眉心,薛雲深道:“既然實在避不開,那就直接正麵駛過去,本王和王妃順便給孝儀貴妃上柱香,以示悼念。”


    “至於禁令,”薛雲深停頓片刻,繼續道道,“既是不得已而破之,回頭本王會親自跟父皇解釋,你無需擔心勾陳號受牽連。”


    說完,餘音還未散去,薛雲深便聽到了薄暮的聲音:“楚玉怎麽有空過來了?”


    鮮少見到自家王妃的書童出來走動,薛雲深惦記許長安,沒等楚玉回答,就先出聲詢問道:“可是長安身體不舒服?”


    薛雲深問這話的時候,肯定沒想到原本隻是情到深處,患得患失的猜測,到頭來竟然噩夢成真。


    楚玉謹記許長安的教誨,並不多言,隻按照交代說是王妃找王爺有要事相商。


    薛雲深聽完楚玉說明來意,不知怎的,心頭重重一跳。他對船師略一擺手,示意船師按照先前說的來做,緊接著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到了改造後變得舒適不少的臥房,薛雲深一眼就見到許長安披頭散發地站在那張華麗無比的拔步床前,正微微仰起頭,打量著上頭精細的雕紋。


    薛雲深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神情稍稍放鬆下來。他走過去,從背後抱住許長安,而後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下巴在烏黑的發絲上輕輕蹭了蹭。


    “以往這個時辰你都在睡覺,怎麽今日精神這般好?”


    薛雲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頗為不要臉地替許長安想了個理由:“難不成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許長安靠在薛雲深懷裏,眼睛盯著拔步床雕刻精致的承塵,輕聲道:“是啊,我想你了。想到寢食難安,閉眼不能入睡的地步,想到唯恐一覺睡醒,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聞言,薛雲深愣了半息。


    情話這事,向來是薛雲深先主動說,然後許長安酌情回應。兩人情投意合這麽久,像今日這般,薛雲深還沒說什麽,許長安倒先掏心掏肺訴諸於口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


    就在薛雲深樂顛顛地以為自家王妃終於開了竅,不再覺得情話羞於啟齒的當口,許長安說了第二句話:“在我內丹融化之前,還能見你一麵,我已經很滿足了。”


    宛如一盆刺骨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薛雲深喜笑顏開的神情,須臾間便裂開了。


    薛雲深說不清聽到內丹融化四個字時內心究竟有多如何驚慌,他猛地將懷裏的許長安轉了個麵向,眉目間的笑意還未退散,戾氣卻已經先上來了:“什麽內丹融化?誰要害你?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每字每句,薛雲深都說得毫不含糊。仿佛隻要許長安現在吐出個名字,他能立馬衝出去,將那人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噓,別緊張。”許長安被薛雲深捏得胳膊劇痛,隻得費力拉下他的手,手指順勢別進他指縫裏頭,安撫地敲敲他手背,企圖令他放鬆下來。


    可惜素來見效飛快的動作,這回半點作用都沒有。


    薛雲深宛如被動了逆鱗的猛獸,額間與脖頸處青筋顯出猙獰的痕跡,連眼下淚痣都一掃往日旖旎豔麗,泛出鋒利的血色。要不是許長安見他胸膛毫無起伏,踮腳給他渡了口氣過去,恐怕他能氣到屏氣凝息,活活把自己憋死。


    許長安有些哭笑不得,起初想到融丹草的恐慌,居然不知不覺消退了不少。


    “幸好發現早。”許長安退開小半步,自薛雲深薄唇上撤離。他下巴朝拔步床的方向揚了揚,示意薛雲深道:“這張床被塗抹了融丹草汁液。”


    許長安之所以能這麽快追查到拔步床上,追根究底,多虧了宮將軍夫人。


    薛雲深大張旗鼓地改造勾陳號的時候,宮夫人還曾親自上船看過。


    見了寬敞又空蕩的臥房,宮夫人主動提出,將許長安與薛雲深住的那間廂房的家具悉數贈與他們,理由是舊物用著習慣,也比新物放心些。


    宮夫人此舉,無疑是為了彌補宮將軍在城牆上的狂言,想挽回丈夫在墨王殿下心中的印象,以免丈夫仕途因此而受阻。


    許長安與薛雲深堅決推辭不受,一再強調宮將軍乃是無心之失夫人不必掛懷。奈何兩人越是推辭,宮夫人越是惶恐,最後連新家具的清漆怕是會影響腹中胎兒的借口都抬了出來。


    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許長安父子平安對此刻的薛雲深來說,乃是最最緊要的。於是深覺此話有理的墨王殿下,大手一揮,收下了宮夫人的慷慨贈予。


    故而船上臥房裏的擺置幾乎都是在風都舊物,隻除了一樣。


    那張紅木拔步床。


    宮夫人原本想要贈與的那張月洞門罩架子床,乃是她的陪嫁。這樣貴重的東西,許長安與薛雲深兩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好在宮夫人也並沒有過多強求,隻命貼身丫頭打聽了風都最好的木匠,轉而推薦給了薛雲深。


    說完前因後果,許長安頓了頓,斟酌著措辭道:“這張拔步床,經手的人隻有木匠師徒。怕是有人暗中買通了木匠,在上頭刷了融丹草汁液。”


    其實此事怎麽看,都與宮夫人脫不了幹係。隻是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許長安並不想貿然猜疑其中有宮夫人的手筆,不想將那位胖墩墩笑眯眯的老夫人,同心腸歹毒四個字聯係起來。


    再說,若真是宮夫人指使的,這樣做對她又有什麽好處呢?她一個知天命的老婦人,丈夫仕途坦蕩,兒孫俱憑本事任了官職,再喜樂不過,何必要冒險賠上闔家性命。


    許長安心裏真正懷疑的,是皇城裏的那些皇室宗親。


    “不會的,”薛雲深仿佛猜出了許長安心中所想,他重新將許長安擁入懷裏,近乎呢喃道:“我兩位哥哥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他們素來喜歡小孩子,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說是這麽說,但兄弟鬩牆的種子,已然種下了。


    此日正值中秋月圓,千裏之外的寒山寺,布衣僧人打開屋門,親自將前來送月餅的大皇子魏王與二皇子趙王,迎了進去。


    “皇叔,整個皇城走下來,還數您這兒最安靜。”魏王笑道。


    “既然喜歡我這裏,你們倆不如住幾日再走。”布衣僧人取出粗糙的茶碗,斟了兩碗茶推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性格跳脫的二皇子趙王慌忙擺手,“青燈古佛,適合心境高遠的皇叔,像我同皇兄這樣的俗人,還是不叨擾了皇叔清修了。”


    趙王說完就要走,生怕布衣僧人強行留客。魏王被他拉著,隻好匆忙告了個罪。


    樸實無華的木門吱呀一聲,桌上兩碗清茶蕩漾。布衣僧人對著兩位皇子的背影,微微揚了揚唇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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