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上了兩年的家庭大學,倒同時學了兩個專業.英語是其一,如何跟官員打交道是其二.等到我把所需文件蓋滿了章,一切打點停當,我已然是一個嫻熟的後門專家了.


    現在我麵臨最後一道關卡.我得回到涼水泉,將戶口從嚴的手中拿出來.我超假不歸,嚴曾多次威脅說要好好懲辦我.但我這會兒對付他,已是成竹在胸.以前我對嚴這類人是又恨又怕,現在我卻用知識武裝了頭腦.知識就是力量,我的知識可歸納為以下幾個要素:


    對付有權柄的官員,你必須耐心,察言觀色.說話進退留有餘地,動之以情.最關鍵的是記住這些官員也是人,而不是神.他們看上去也許咄咄逼人,但他們都有自己的軟弱之處.你得因人而異:對君子隻需據理陳情,籲請他們高抬貴手.但這還得輔以關係,即使是正派的官員,也不願得罪上級和同事.對小人則需動用"大炮"和"手榴彈",他們才會繳械投降.70年代,送給官員最普通的禮物便是煙和酒.人們把煙戲稱為"大炮",把瓶酒叫作"手榴彈".


    於是我帶了最精良的"武器"上路了:中華牌香菸和茅台酒.這還是一個親戚幫忙給弄來的,他新近從秦城監獄放了出來,雖然還未官復原職,已經享有一定優待了,包括在北京那些特別的商店裏購買商品.


    我到得村裏,決定先把嚴當小人來進攻一番.否則他會打官腔,擺架子,給我上綱上線,這就可能把事情搞糟,前功盡棄.要一步到位,我得把中華牌香菸送給他,這個牌子在中國是響噹噹的.事實上,抽中華牌在當時是身分的一種標誌,隻有少數高級官員才有機會抽上這種煙.我幾乎可以肯定嚴以前從來沒有碰過中華牌,且看他如何抵擋這一誘惑!他拿了這煙可以在別人麵前擺譜,如果需要,他也可以轉手當禮物去辦他自己的事情.


    天擦黑,我敲開嚴家的門.幾句寒暄之後,我拿出兩條大中華,放在炕上說:"這是我從家帶來的一點兒心意,請別見外."我臉上掛著笑容,把煙向他麵前一推.


    他在瞬間猶豫了一下,我看得出來.隨即他便恢復了村裏一把手的威嚴:


    "你這是幹什麽?我不能收.拿回去!"


    我當然不能就拿回去,但我也不能強迫他收下.一時間,場麵變得尷尬起來.我隻得轉身給孩子們發一些糖果,這沒關係.


    然而這當口外麵卻傳來敲門聲,又有幾個知青上門來了.我不由得一陣緊張,像是把手伸到別人口袋裏的小偷被逮了個正著,渾身冒汗,滿臉通紅,腦子一片空白.


    知青進屋後坐了下來,嚴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好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我也隻得陪著笑臉同他們打招呼.再偷眼望望炕上的香菸,那是我最糟的一場惡夢,謔,它們不見了!嚴用被子把它們蓋了個密不透風.謝天謝地,我得救了!過了一小會兒,我站起來和他們說再見,這回笑得很輕鬆.這之後,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嚴不但同意給我轉戶口,連兩年前探親假的路費都給我報了銷.我大喜過望,終於把事情辦成了.等我回去,我的戶口就會遷人河北省的省會石家莊,現在我父母都剛剛調到那裏工作.下一步我們再想辦法打回老家去,不管大炮還是手榴彈,能用上什麽用什麽.加上父親的關係,母親的指點,我自己的努力,以及現在得心應手的一套理論和實踐,我想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官員都不在話下.我心中自有一把萬能鑰匙,不論走到哪兒,我都能找到後門,打開它,昂昂然登堂人室,在中國這個社會裏如魚得水,無往而不利.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袁,我最看不起的人.現在我又比她好到哪兒去呢?瞧瞧我自己!為了達到目的,我什麽卑劣的事不願千?哭也好,笑也好,天真或坦誠,憤怒或喜悅,什麽表情做不出?甜言蜜語,送禮行賄.如果我有先見之明,料到日後我會變得這般俗不可耐,我何必當初不走袁那一步,直接回北京呢?當我為學到這可恨的逢場作戲的"知識"而暗暗得意的時候,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我失去了我的純真,失去了二姨教給我的誌氣.我放棄了道德原則,放棄了做人的尊嚴.我變得麵目全非.一旦走到了這一步,想回頭都不容易.如果說這是我為了在這個世界上進取必須付出的代價,也許真有些不值得.然而如果社會就是一口大染缸,誰又能披一身白紗從裏麵走出來呢?


    半個月過去了,我即將永遠告別涼水泉.不期然而然,我的心頭掠過一種莫名的留戀.我會一連數小時四處漫步,試圖把這兒的一草一木刻在記憶中.朋友們則沒這麽好的心境,他們討厭這鬼地方.老宋一如既往,堅決不談朋友.麗雅愛上了一個上海小夥子,他們相愛了好幾年,直到他上大學才分手.


    方有時和我一起散步.她徵求我的意見,要不要和上海郊區崇明縣的一個農民結婚.這是她父母的主意,籍此調回上海.但崇明畢竟不是上海,方又不願和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起生活,我們左右盤算,究竟是留在這兒還是嫁陌生人,兩害相權取其輕.最後我認為她既然聲稱不再會愛上這兒的任何人,莫若橫下心來選擇後者賭一賭.她果然這麽做了.


    方的戶口於是轉到了崇明,後來她進紡織廠當了工人.80年代她給我來信,說她這輩子陷於這樣的婚姻,做這麽一份工作,再無其它奢望,唯一的想頭就是將來兒子會有出息,過得好些.我讀了信,不由責備自己為最好的朋友出了個餿主意,誰料得到3年之後所有的知青都能返城呢?方也許能在上海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嫁一個心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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