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父母打我一發不可收拾.有時打我是因為我不聽話做了壞事,有時隻是他們臆斷我心懷惡意,在動歪腦筋.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是怎樣冤枉我的.一天晚上,父母在外邊開會,深夜始歸,這段時間我躲在他們的房裏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大概一陣風把門吹得鎖上了,父母到家時,徑直走向臥室,但發現門是鎖著的.


    他們一定是敲了半天門才把我叫醒,我打開門,還沒來得及張嘴說話,父親就一把抓住我的手,邊打我手心邊嗬斥:"你現在怎麽越變越不像話?竟敢把我和你媽關在門外?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家!下次你要再幹這事,我非狠狠揍你不可.你給我好好聽著!"


    我當然知道這個家是他的,是媽媽的,是小煉的.這個家就是不是我的!想想自己還是太小,沒法養活自己,隻好依賴父母,吃他們的飯,穿他們的衣,受他們的氣,簡直窩囊死了!


    平心而論,我對父親並不太怨恨.他每次打了我的手心,便會到我房間來和我講理,為我提供一個辯白的機會.如果我講得在理,證明我是被冤枉的,父親會向我道歉並說他態度不好,太急躁了,下次一定注意.隻有這一刻,我的眼淚才會撲簌簌地落下來.這些眼淚都是滾燙的,因為我忍了很久很久.我下定決心不在我的敵人麵前掉一滴淚.


    如果我不能使父親相信我的蒙冤,他便開始教育我,讓我知道做錯了什麽什麽事.講完之後,他多半會加一句自責的話,說他自己不夠耐心,打人總是不對的,他隻是氣不過;其實他和母親都很喜歡我雲雲.


    每次我聽他這麽說,總有一陣感動.但我已不再相信他和母親都喜歡我這句表白.母親,我早就對她徹底失望了,我發現她絕少有自己的主張.雖然她的學歷比父親高,她隻是一味崇拜父親,把父親的每句話當作金科玉律.父親若說我是個壞孩子,她便說我簡直不可救藥.父親打我,她說應該,我是自討苦吃.父親對我抱有什麽成見,她便對我抱有什麽成見,休想指望她來幫我說服父親.在我們家,什麽都是父親說了算,母親惟有言聽計從.


    回首往事,我感到我那時亦如一頭紙老虎,外強中於.表麵上看,我鋒芒畢露,人人都說我是個假小子,瘋玩野跑,沒心沒肺.又有誰看到我的內心?我的內心深處充滿困惑和悲哀,無所適從.


    夜深人靜時,我會擁著被子掩麵而泣,把自己想作是可憐的灰姑娘.早些年,我是個小公主,父親母親全都那麽愛我;現在我是在後母的淫威下,灰頭土臉,辛苦勞作,而我那醜陋的姐妹們卻滿身綾羅綢緞,在皇宮翩然起舞……我遭受這樣的苦難是因為我的親生父母已不在人世,他們在九泉之下,愛莫能助,他們也在為我流淚……


    我在腦海裏一次次排練著這一個悲慘的故事,既苦澀又帶點兒甘甜.八九歲的年齡就懷疑自己是件很糟心的事.誰知道大人們會不會不幸而言中,我真是那樣一個壞心眼的女孩?為什麽我會這般痛恨小煉,以致把整個世界分為兩大陣營:那些喜歡他的人與我不共戴天,那些不喜歡他的人才有可能成為我的盟友?此外我還有其它煩心事:是不是我的確沒有小煉聰明?所以在校成績平平,三四年級的語文課本一點兒也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寫的漢字丟三落四,這兒一豎豎少了,別字連篇.父親笑我是"花盆腦袋",蓋因花盆的底部有個洞,盛不住東西.


    我的書法更是一塌糊塗.想想也奇怪,兩年來,不論我怎麽刻苦練習,就是沒得過一個四分,最好的分數是三加,幸好老先生手下留情,最差是三減,讓我勉強及格.我於是得出結論:我就這點天賦,再練也白搭.


    如果說我寫不好漢字還可以自嘲一番,那麽數學上的窘境使我隻想躲起來大哭一場.那時我們在學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同學們駕輕就熟,老師一出題,大家都舉手,搶著在黑板上寫出答案.而我卻丈二和尚,一臉茫然.


    一堂課接一堂課,情形始終不見好轉.時至今日我還清楚記得在課堂上的感覺:又恐慌,又羞愧.縮在同學背後,避免與老師的目光接觸.哪怕閃過一下老師會叫我回答問題的念頭,我都會緊張得心狂跳,臉通紅,50分鍾的課在我看來簡直像100年那麽長.


    二姨是唯一向著我的人,她從不說我壞,也不說我笨,可我那時確實有點失去理智了,不但不思感激,還專跟二姨過不去.其實我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想方設法讓二姨相信我就是大家想的那樣一個壞女孩.我一天到晚對二姨粗聲粗氣;把剛穿上的幹淨衣服弄得一塌糊塗;她給我洗頭時,也不肯好好坐;到點了不肯上床睡覺.諸如此類還嫌不夠,我開始偷她的錢.


    偷東西,我知道真正的壞孩子才幹這種事,可不知為什麽,我卻偏要這麽做.第一次,我從二姨的大衣口袋裏拿了1塊錢,下一輪,我拿了3塊.我並不是想買什麽東西,我拿了錢,一點兒用都沒有,隨便就把它花了.記得我買過荔枝,那是南方來的鮮果,很貴,但我根本不愛吃荔枝,把它們都給連朋友都算不上的同學分吃了.我買的其它東西更是莫名其妙.


    然後我就一心等雷霆爆發,電火從天而降,等二姨也加入討伐我的行列.那時我心裏充滿恐懼,我知道隻要二姨也開這個口,我便徹底沒救了.但日子一天天過,風平浪靜,二姨一如既往疼愛我、信任我.


    漸漸我悟出來了,盡管那時我還說不出所以然:二姨對我的愛與父母對我的愛是很不一樣的.如果我是個失敗者,或為社會所不齒,諸如成了右派或反革命分子,我父母早晚會麵對現實,承認我的確不成器.盡管這對他們來說很痛苦,因為他們也是愛我的,但他們對我的評價建立在我是否真正優秀的基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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