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對我的愛全然不同.哪怕我命途多舛,哪怕我被法庭判罪,哪怕我遭全世界唾棄,她對我的愛不會稍有動搖.甚至,她會比從前更憐惜我,以補償我在別人那兒受到的冤屈.她隻聽信我的一麵之詞,從不起二心.世上沒什麽能讓她相信我不是最傑出的.她對我的愛是盲目的,簡直不可理喻.人們會說這種溺愛足以寵壞一個孩子,但實際上,正是她的這種愛拯救了我.她對我有這麽高的期許,我如何忍心讓她失望!


    當我明白了這點,就像一個在驚濤駭浪中行將滅頂的人突然踩到了一片堅實的陸地,惡夢逐漸消退,寧靜重新回歸.我不再因別人的幸運而心懷妒忌.他人縱有金山銀山,我自有我的一方永不沉沒的小島,在她綠色的港灣裏,靜靜停泊著我的心靈之舟.在她的甘泉滋潤下,我可以放鬆休想,恢復信心,獲取力量.以前我也許失去過一個家,如今我又找回了自己的家園,這麽安全,這麽美好.我知足了.


    後來我向二姨坦白了偷錢的事.父母若是聞知此事,那還了得?他們非大發雷霆不可,二姨卻平心靜氣地聽完,對我說了樸樸素素的一段話:


    "你需要錢,拿我的去用.不過你得記住:將來要是你不得已跟別人借錢,千萬不能忘了,而且你得盡早還給人家.過去我們家很窮,我對這種事特別當心.一個人受窮是她命不好,那也沒什麽.可一個人要是沒有誌氣,不要強,那她就沒出息,一輩子完了."


    二姨說這番話時輕聲細語,毫無造作,卻在我心中鏤下難以磨滅的印記,成了我此後安身立命的指針.其實,真正教我如何為人處事的還是二姨自己前半生的故事,這故事我從小耳熟能詳,它在不覺中教我什麽是自強,什麽叫誌氣.除了自尊自愛,這故事還向我灌輸了不少別的東西,比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還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等等.作為女子,貞節操守比眼睛更珍貴.


    10二姨的名字叫貞


    二姨姓田,名奚貞.一個貞字,暗合了她的品格.她生於1904年,那一年光緒帝還在位,大權卻牢牢握在慈禧太後手中.二姨娘家上幾代都是皇家工匠,他們祖傳的手藝是搭席棚.夏季來臨或有重要的活動,比如紅白喜事,大戶人家都要搭棚.在老北京,一家的席棚是否氣派,顯示了這家有無經濟實力.對這類門麵上的事,人們可津津樂道了.得了誇獎的人家洋洋得意,被比下去的則會感到顏麵大失.


    禦用的席棚,勿庸置疑,一定是首屈一指的,這裏也寄託著二姨家祖先的驕傲."席棚奚家"在老北京遐邇聞名.滿清時期,奚家隸屬內務府,住在皇城外筒子河西邊,那一帶當年住著許多這樣給皇上家當差的手藝人.


    二姨小時候,鄰居肯定短不了在背後嚼舌頭,說奚家祖上不積德.所以一連生了5個女孩,到最後才得了個男孩,男孩長大了沒什麽出息,反是奚家這五千金,受了她們母親的調教,個個心靈手巧.


    她們的母親也是手藝人家的女兒.跟奶奶家不一樣,他們不是旗人,無權無勢,唯有一技傍身.祖傳的手藝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本,光宗耀祖之源.隻要後輩肯學,家中就不愁沒飯吃.在這個意義上,手藝便是這些匠人們的"鐵桿莊稼".


    二姨的母親多才多藝,她擅長的並非琴棋書畫,而是些居家度日的技能.她有心把這些技能通通傳授給幾個女兒,但俗話說,"五個指頭不一般齊",二姨的5個姐妹各各隻領得了母親的一招兩招.


    二姨的大姐長大成了烹飪裏手;二姨排行第二,和四妹一樣精於女工;二姨擅長裁剪,四妹擅長刺繡;二姨的三妹三十而歿,我還沒出生;最小的妹妹做出來的點心則堪稱一絕.


    回過頭看,二姨母親教給女兒的手藝就是一份無形的嫁妝.若是她們嫁得個好人家,丈夫有身分有才幹,那她們就安安分分做家庭主婦,這份嫁妝備而不用;若遇不測之風雲,就像二姨的苦命,至少她們還能憑一雙手養活自己.


    二姨唯一的弟弟鶴立雞群,從小受父母驕寵,又有五個姐姐將他伺候得無微不至.他去學堂讀了幾年書,因為日後要肩負承接香火和祖業的大任.而女孩則早晚是別家的人,替他人傳宗接代.


    二姨長到17歲,便許了人——父母將她許給"餑餑田家".這家世世代代在宮廷裏製造糕點,跟奚家可謂門當戶對.男家著媒人前來提親,二姨的雙親心中願意,於是納彩下定,單等擇了吉日完婚.到這時,二姨未來的丈夫長的什麽模樣還全然不知,也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中國的舊式婚姻一向如此.作女孩兒的就該聽父母之命,否則便數不孝.當然二姨也可以默默地祈禱上蒼賜給她一位品行端莊的良人.


    到了二姨的"大喜日子".依照古風,新娘出嫁時要痛哭,以示對父母的孝心.二姨上轎時淚如泉湧,想到她從此背井離鄉,去與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廝守,她把眼睛都哭腫了.


    也許上蒼聽到了二姨的默禱:她的丈夫果真是個正人君子.他受過幾年教育,不算文化人,至少覺得自己不能一輩子做糕點,"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不管怎麽說,他是個慎微而守法的人,不喝酒,不賭博,也不打妻子.


    他和二姨結婚時,宣統皇帝已經退位,內務府自然也瓦解了.二姨的丈夫在國民政府找了一個差事,雖說他隻是教育部下麵一個科的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掙一份微薄的薪水,卻仍被很多人羨慕.那時要謀一份公務員的職務殊為不易,年輕人的出路隻有當兵,蓋因軍閥割據,混戰連連.但二姨的丈夫顯然不是當兵的料,他能謀到一份賴以餬口的職業真的很走運,至少讓他和家人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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