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半夜醒來再也回不到渴望的"黑甜鄉",惱得我掉眼淚.1973年我開始自學英文,這之前有整整7年時間我沒摸過課本,當時我已經22歲了,重整學業對我殊非易事.我實在不願夜裏失眠,缺了覺我第二天準保頭重腳輕,腦袋成了一桶漿糊.這種時候,我真想和上帝也好魔鬼也好達成一筆交易:寧願少活10年,隻要有誰讓我不再受此煎熬.


    如今我重溫舊事,盡管有著酸澀的無奈,卻也覺得半夜3點醒來並非一無是處,至少夢回之時我還清楚地記得那醒來前的夢境.回想它以及我平生做過的許多白日夢,我開始思考,我不會再遺忘.


    在農場,白天幹活幹得暈頭轉向,幾乎無暇回味夢境.晚上,我們的宿舍是十人一屋,南北兩張大通鋪,各睡五人,中間隔條四五尺寬的走道.在這樣的房間裏要想點自己的心思,隻能是半夜三更夢醒時.


    此刻周圍沒有警惕的眼睛和豎起的耳朵,我盡可以在夜色保護下們心自問:我到底是什麽人?是奶奶那樣頑固不化的舊貴族,還是新中國培養出來的有文化的新農民?是共產主義的可靠接班人,還是骨子裏極端反動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否隻有為人民服務,做革命的螺絲釘,人生才有意義?生活的目的究竟在哪兒?為了理想,我情願作出哪些犧牲?又有什麽是我幾經反覆才明白,即使為了父輩和我們的理想,我也決然不能放棄的?為使夢想成真,我們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鑄成大錯,上天是否會寬恕我們?縱能逃過報應,一個人又如何麵對自己良心法庭的審判呢?


    2老猴子精


    說到夢,誰能不想起那夢蝶的莊周?彩蝶翩然,舞蹈春風,遊戲花叢,飲漿吸露,憩息於綠葉之下,其樂也融融.俄然醒來,依舊是莊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冥坐書齋,神遊北海,玄想天地萬物之本性,自問"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我回頭打量自己走過的人生路,亦不免時時陷入迷茫.記憶中的景象歷歷如新,卻是連貫不起.昨日的我,何者為真,何者是幻?


    50年代,日內瓦湖畔有個黑眼睛黑頭髮的中國女孩.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忠心耿耿的保姆寸步不離跟隨其後.一襲粉紅色的紗裙,白色皮鞋,漂亮的髮夾,矜持而又不乏友善,令遊客嘖嘖讚嘆,一個個將她攝人鏡頭.


    1966年她是一名叱吒風雲的紅衛兵,跳上火車,南下千裏去廣州傳播文化革命的火種.她曾當麵批評省委第一書記是資本主義的保護傘,眼見豆大的汗珠從這位高級幹部的腦門上滲出、滾落,心中暗自好笑.她和戰友們一紙通令,如颶風席捲,全市幾千家私營小店頓時關門.


    70年代初她又變作養豬姑娘,麵色黝黑,筋骨強壯,頭髮焦黃像晚秋的幹草,十指粗糙有如挫刀.她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說話高聲大嗓,最愛就是和著生蒜吃狗肉,連於數杯烈酒而麵不改色.雖然衣服和鞋子又髒又臭,她幹的活兒卻幹淨利索,而她也弓似為榮.


    到了90年代,她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並取得了終身職位.她的愛好是聽古典音樂,寫作和到世界各地旅行.在美國人眼裏,她是地道的中國人;而在中國朋友看來,她又西化得可以.有人甚至懷疑她是個女權主義者,蓋因她過分獨立.離婚之後,她並不急於再嫁,而是自己撫養兒子,廣交朋友,生活一樣過得有滋有味,許多人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以上這幾張肖像畫的可能是同一個人麽?這個人難道是我麽?這些圖畫中,哪些是本真的我,哪些是粉墨登場的我呢?有時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記憶.然而我清楚記得,早在少年時代就分明感到,我這個人天生矛盾重重,將來肯定不會一帆風順.


    我於1950年12月1日在北京出生.父親40年代就離開輔仁大學跑到晉察冀去參加革命;母親在4d年代末畢業於燕京大學,那時她對毛澤東領導的革命也是滿腔熱情.像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她相信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實現男女平等,讓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發展經濟,控製通貨膨脹,解決知識分子的失業問題.因為這個黨的幹部都那麽廉潔奉公,朝氣蓬勃,跟腐敗、專製的國民黨真有天淵之別.


    我小的時候,大人總愛說我們這一代最幸運,因為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到了我身上,情形卻有些不同.我的確生在新中國,但剛一歲,父母就把我帶去了瑞士.我也是長在紅旗下,卻不是革命的五星紅旗,而是紅底白十字的瑞士國旗.這也許是我日後顛顛倒倒,命運多舛的濫觴.


    在瑞士我們住過伯爾尼和日內瓦,均為恬靜舒適之地.那時家裏有4口人:父親、母親、二姨和我.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很少見到父母,他們都在中國領館忙於工作.一清早他們就匆匆離開,到了晚上,未完的工作、會議、宴請使他們一樣難以脫身.等他們到家,我早睡熟了.星期天,母親會睡到中午,而父親更要睡到下午兩點左右.那些年,隻有親愛的老二姨從早到晚陪伴著我.


    後來我才知道二姨並不是我家親戚,而是我的保姆.我出生前不久奶奶把她請了來.從我出生的第5天,也就是我從醫院回家的當日,母親就把我交給她了.此後日日夜夜,都是二姨給我餵奶、洗澡,把我抱在懷裏輕搖,我在她呢喃的曲調中入睡.我兒時的記憶充滿二姨的音容笑貌.母親生下我不到一個月即飛回瑞士繼續工作了.至於父親,等到他回國述職第一次見到我時,我已快滿一歲了.後來父親給我在北京過了周歲生日,就把我和二姨都帶去了瑞士.


    甫至新家,父親便說:"現在新中國人人平等,今後咱們在一塊兒生活,就是一家人,讓我們的小瑞叫您二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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