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結果謝印雪卻否認了。他說話時收了銀劍,劍身入鞘,方才抬頭,臉上神情冷淡,周身氣質疏離。眾人才發現青年竟是如此適合這身萬劍宮衣裳,白衣雪袖為魂,天水碧色為綴,他站在那裏,就如同一柄破天殺意被盡數收攏入鞘,如今隻剩沉默與安靜的劍。“又東二百裏,曰太山,上多金玉、楨木。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謝印雪目光如飛鴻掠雪般淡淡拂過抱著百合子的薄郎,又落向別處:“我們吐血,是因為染上了惡疫,此惡疫,源自於凶獸: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楚儀楊喃喃著重複了一遍,“沒錯,這些都對應了秦鶴今早告訴我們的話,他說他的池塘幹涸,養在裏頭的魚都死了,栽在後花園裏的花花草草,也全都枯萎凋亡殆盡。”虞佳憶用手臂抵著地麵直起上身,雙眼緊盯謝印雪問:“這麽說這場旱災的罪魁禍首其實不是那什麽薄魚,而是蜚嗎?”謝印雪不置可否,答非所問:“殺了蜚,一切便能了然了。”“我們也必須先殺蜚,療傷丸隻剩一粒了。”他再從儲物戒內一粒丹藥,那是聚靈丹,能在短期內大幅提升靈力,“我們至多,能再撐過一次惡疫。”剩下的參與者學著他做法取出聚靈丹服用,丹藥甫一入腹,那猶如密密麻麻蛛絲纏繞在他們身上的疲倦、衰弱不適感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若源源不竭的澎湃力勁。譚凡毅心中震撼之餘,也有種細思極恐的感覺:可抗惡疫的療傷丸、可提升修為的聚靈丹……這個副本讓他覺得,一切好像都是安排好的,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宣霆則在此時慌張開口:“小楊哥……我、我沒有療傷丸了。”是了,楚儀楊記得宣霆的第一顆療傷丸,在第一日時就被他服下用以治療緋衣雀妖咬斷的右手了,因此如果惡疫再一次發作,那沒有療傷丸的宣霆將必死無疑。“別怕,我們現在就先去殺蜚。”楚儀楊安慰他,“這惡疫應該是一日發作一次,今天已經發過了,隻要我們在今天把蜚殺了,你就不會死。”宣霆卻仍沒能安穩下心神,他們不知受了什麽影響,如今喜怒哀樂任何情緒都會被無限製的放大,於是他死死瞪著斜靠在牆角半身是血,氣息奄奄的薄郎問:“他不是蜚嗎?”“蜚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薄郎除了和蜚一樣隻有一隻眼睛以外哪裏像了?”百合子依舊護著薄郎,她吃了聚靈丹後滿血複活,聞言立馬高聲回懟,“薄郎就算是凶獸,也是薄魚,不是蜚。”罵過宣霆,百合子又去看謝印雪,一抬頭卻發現謝印雪也在看她。謝印雪長得很好看,這件事百合子從第一眼瞧見他時就知道了,但這麽近的與他對視倒還是頭一回,而愈是挨的近,百合子就愈發覺得他離人間遙遠。他身上有種不屬人間的縹緲脆弱感,像是深冬寒霜凝成的雲和雪,一定要浮在天跡,一定要懸在半空,一旦落了地,便會消散,便會融化,仿佛一入人間,一沾紅塵就死。因此當百合子這麽近的看他時,這麽近的被那雙極黑極沉的幽瞳凝住時,她也不覺害怕,她的第六感告訴她謝印雪身上的殺意沒了,他在心軟,他暫時不打算殺薄郎了。無論這點心軟能持續多久,都是個讓薄郎逃走的好機會。百合子想取出最後一枚療傷丸遞給薄郎,但薄郎按住她的手,搖搖頭說:“百合子道長,這點傷我死不掉的,你比我更需要它。”宣霆看得眼饞心熱,萬分想接一句“薄郎不要就給我”,畢竟他是真搞不懂,薄郎就是個副本裏的npc,即也是,還是他們通關任務中要殺的凶獸,為什麽百合子和虞佳憶能接二連三地對它們心軟,卻對自己同類的死活不管不顧?秦鶴昨天都說了,甘哥死了虞佳憶很高興!他咬著後槽牙,寒聲問百合子:“薄郎不是蜚,那蜚在哪嗎?”這一問百合子能回答,她冷哼一聲,譏諷道:“蜚就藏在昨天去過後院的妖客之中,這你都不知道?”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他路過的地方水幹草枯,而今日妖精客棧後花園的異相,無一不在表明,蜚就是在昨天嗅著妖力而來,曾到過後院,想分食即屍體的那些妖客之一。“行行行,你厲害,你什麽都知道。”宣霆也冷笑,“那你說說蜚是那裏麵的哪個妖客?”宣霆篤定百合子答不出這個問題,她又不是謝印雪,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昨天去過客棧後院的妖客那麽多,百合子記得清誰是誰嗎?不料百合子還真記得,且不單單是記得,她精準的定位了一個妖客:“蜚是咬下即腦袋的那個白發男人。”這個男人大家都有印象,因為他長的實在是太高了,身邊還有個同樣身姿高挑纖長,被他喚作“娘子”的白發女人,他們那般模樣,隻要見過就不易忘卻,故百合子一提起,眾人腦海中便霎時浮現出了相關畫麵。“那個男人出現時,他隻有一半臉,另一半臉被頭發擋住了。”百合子說,“我懷疑他要擋住那一半臉,是因為他隻有一隻眼睛,不然你們想想,昨天出現在後院裏的妖客們,還有誰是僅有一隻眼睛的嗎?”譚凡毅回憶一番,驚訝道:“確實沒有了。”妖精客棧裏妖客雖多,僅有一隻眼或僅露一隻眼的妖客卻沒幾個,特別是在昨日去過後院的僅有一隻眼的妖客。百合子叫來幾個菌人小廝照顧薄郎和辛天皓,然後走在最前麵給眾參與者帶路:“走!我們去把他半邊頭發撥開,如果他確實隻有一隻眼睛,那他一定就是凶獸蜚。”宣霆沒跟其他人一塊走,落在後麵磨磨蹭蹭的,等大夥的身影遠離後,他就在辛天皓旁邊蹲下來,去拔少年的儲物戒,想偷走裏麵的療傷丸。不料手才碰上戒指,柳不花的聲音就在他身後響起:“宣道友,你在做什麽?”宣霆被嚇了一跳,猛地轉身,發現謝印雪和柳不花就在他後麵站著,頓時滿臉愕然地問:“你們沒跟百合子一起過去?!”柳不花說:“我們覺得還是把辛天皓帶上好些,怕把他留在這裏出什麽‘意外’。”他在“意外”兩個字上加重了讀音,務必要讓宣霆聽懂他話裏的深意。宣霆也的確聽懂了,他臉色時紅時青,過了半晌破罐子破摔道:“他能有什麽意外?他進副本以來除了暈倒還會幹什麽事?沒我們護著,他早就死了,療傷丸給他你們不覺得浪費嗎?”謝印雪如看了場笑話般笑起:“儲物戒認主的,除非他自願,不然你取不走裏麵的東西。”宣霆矢口否認:“誰說我想取了?我不想取,我就是感慨一下。”柳不花敷衍地“嗯”了一聲,挑眉道:“所以你還不走,是想和我一起背他過去?”“我才不想管這廢物!”柳不花話尾音才盡,宣霆馬上抬腿就走。“好久沒見過這麽無語的參與者了。”柳不花一邊把辛天皓往背上搬,一邊和謝印雪吐槽,“幹爹,果然他們都活不到鎖長生後期嗎?”謝印雪卻沒應聲,他站在窗邊,將手探了出去,五指輕輕搖晃著,宛如在撫摸飄來的風一般。“風不熱了,很冷。”“是從長雪洲方向吹來的風。”柳不花聽到青年問自己:“不花,長雪洲在下雪嗎?”他背著辛天皓也走到窗邊,朝妖精客棧所在的博物洲正對麵的蒼茫之地極目望去,繼而搖首:“幹爹,我看不清。”“步九照告訴我那裏終年風雪不停,可如今那裏沒有下雪。”“博物洲會下雪嗎?應當也不會吧。”青年自問自答,說著說著嘴角微揚,笑中隱有苦澀浮現:“世上又無凶獸,見之則天下大雪。”柳不花問他:“幹爹,您是想看一場雪嗎?”謝印雪長睫垂落,目光在自己手中歸鞘的劍身上停頓須臾,末了唇瓣輕張,嗓音低啞道:“我隻想看看自己的心。”印雪鑒心,沒有雪,他鑒不了自己的心。作者有話說:1又東二百裏,曰太山,上多金玉、楨木。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山海經卷四.東山經.東次四經》第241章 薄郎就是凶獸薄魚,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當他心中有對人的殺意浮現時,災兆便會出現博物洲的旱災便是這樣來的,妖精客棧的窗外的風,也是自那時起開始變熱的。不過這些風,在百合子忍著傷痛對薄郎喊出那句“你走啊”後就涼了下來。因為薄郎的殺意消失了。但謝印雪放過他,卻不是出於這個原因。他隻是純粹地心軟了因為他透過薄郎,看到了步九照的影子。他真正為之可憐心軟的人,是步九照。這個副本還活著的三隻凶獸中,薄魚見則天下大旱;蜚見則天下大疫;而那最後一隻能影響人心智的凶獸,謝印雪心想:它能力當真是了得。自己不是個容易心軟的人,可在那隻凶獸影響下,他心中隻要升起一點心軟,那點心軟就會像雪地裏的雪球越滾越大,直至大到能把他逼停的地步。但他本可以不受影響的。如果這個副本是在他剛進鎖長生不久出現,在他還是那個薄幸寡義,冷血無情的謝印雪時出現,這隻凶獸別想在他萬年堅冰似的石心上敲出一丁點縫隙,從裏頭揪出寸絲半縷起伏的情緒。結果這隻凶獸做不到的事,步九照做到了。就像他三千年打破長雪洲封印大陣那樣,三千年後,他打碎了謝印雪的心上石壁,徹底釋放了裏頭的七情六欲。偏偏人的七情六欲就似凶獸,是很危險的事物。以至於謝印雪在這一刻竟有些分辨不清,如今驅使他堅持著一定要在鎖長生內走到最後的,到底是肩上所負的沈家責任,還是對步九照的……情愫。又亦或二者兼而有之。謝印雪想看一場雪,就是想弄清這件事。但是他也發現了,世上很多答案為二選一的問題,在問出口的那一刹其實你自己就已經知道了答案,所以即便如今沒有雪,謝印雪也看清了自己的心。他笑了笑:“其實沒有雪也沒事,反正往後我也再不需要看雪了,真好啊。”柳不花轉頭不再看朝長雪洲,去看謝印雪,青年仍是唇角含笑,不過如今那笑容裏的苦澀之意已悉數消失,柳不花看著他笑,就仿若在看一樹繁盛如雪的梨花。它的枝杈曾經在深冬被寂寥嚴冷的霜霰覆蓋,那些冷意掛滿枝頭,浸入骨髓,以至於它看上去更像是簷頭滴水所凝成的瓊玉冰錐,但隻要熬過嚴冬,它依然能來年抽苞綻花,葳蕤生香。“走吧。”謝印雪收回手,握劍往前走去,“早些結束這個副本,你小幹媽不是很喜歡這裏。”話裏的偏心疼惜都快溢出來了,柳不花嘖嘖兩聲,背著辛天皓跟上他:“是該早些結束的,我也不是很喜歡這裏。”謝印雪問:“好歹是你前世呢,不喜歡嗎?”柳不花回道:“是啊,因為我都投胎成人了,我希望她們也能夠死去,然後重新投胎,過上另一種人生不再是妖的人生。”菌人小廝們是渺小體弱的小人,白鵝灰珠是對人形也修煉不出的小狐精,蠻和小蠻是對見則天下大水的蠻蠻鳥,亦是正道修士欲殺之而後快的凶獸,前世身為掌櫃的他死了,誰還能保護住他們呢?鎖長生不是個好地方,在這裏的人幾乎全是死去的亡魂。柳不花更情願從未在這裏見過他們。前世塵緣已了,他們若能再相逢,也該是在鎖長生之外,在繁華熱鬧的人世紅塵之中,以萬妖都想修成的“人”的身份相遇。“會的。”謝印雪說,“你們會再相遇的。”白發妖客夫妻在飲月堂一樓,百合子一行人找到他們時,這倆夫妻正你一筷子我一調羹濃情蜜意地互相給對方喂著飯,兩張臉上皆洋溢著幸福快活的笑容。不過這份笑容,卻在瞧見幾個來勢洶洶的參與者時驟然淡去。男妖客目光陰冷,恍如被打擾般臉色一沉。女妖客也皺著眉放下調羹,將一雙通體血紅的手縮回袖中。……等等,紅色的手?是染了血嗎?楚儀楊詫異地眯起眼睛,想看得更仔細些,畢竟昨日見這女妖客時,她全程沒露過手,連品嚐即屍體都是由男妖客服侍著喂的。可惜她縮手太快,楚儀楊隻能看見一道血色殘影劃過,然後就聽見女妖客開口,毫不客氣驅逐他們:“滾!”白發妖客夫妻與會服軟示弱的合窳、山犭軍、即等凶獸不一樣,他們身姿高大魁梧,天生就自帶一股極強的威壓,參與者們在客棧中見過的其他妖客沒一個像他們倆這樣,上來半點情麵也不給,獰惡得下一刻就能生吃活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