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不花遵令去找了蠻和小蠻,兩位姑娘很給柳不花麵子,一聽他想看舞,二話不說便換衣登上了飲月堂的池中舞台,揚手間珠釵相擊琳琅,蹁躚時腳腕金鈴清鳴,台上一舞起,棧外大雨落,宛如他們初到妖精客棧時的那一幕。蔡樂樂望著窗外驚訝道:“下雨了?”虞佳憶也很錯愕:“雨勢還這麽大……”一點兒都不像是有旱災的樣子啊。劉斐抿抿唇說:“下雨了,沒旱災了……那薄郎究竟是不是薄魚?”作者有話說:1又西四百裏,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銅。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山海經西山經》第242章 無人回答劉斐的問題。吳煜、譚凡毅是難以判斷,不敢肯定;剛醒來的辛天皓是滿頭霧水,不明就裏;而先前始終偏袒保護著薄郎的百合子原本張開了口,卻又顫顫閉緊,沉默不語,連執意要殺薄郎的謝印雪也一言不發。飲月堂內觥籌交錯,可一切喧嘩仿佛都打破不了他們間的這份沉寂。直至一道柔和甚至是有些弱氣的聲音說道:“是的,我是的。”那是薄郎的聲音。他的回答不啻平地驚雷,話音剛落,劉斐、蔡樂樂和譚凡毅等人便倏地扭頭循聲朝來人望去。薄郎捂著肩上的傷口,一瘸一拐,腳步虛浮,艱難地走近眾人,開口再次字字清晰地重複道:“我就是凶獸薄魚。”這句話說出來後,薄郎就像卸下來了什麽重擔,整個人都放鬆了不少,吳煜、譚凡毅和劉斐卻變緊張了,還將手按上法器琵琶和銀劍,時刻準備迎戰一般警惕。“抱歉……欺騙了你們。”薄魚察覺到了周圍氣氛的改變,歉然苦笑道,“但我沒有惡意的,我也真的沒有害過人,我隻是……有些害怕。”“我看到你們殺了合窳和雀夫人,我怕你們也殺掉我,我就想……要是你們死了就好了。”“對不起呀……”青年一聲聲、一句句,小心翼翼地和他們道歉,即便渾身沾滿汙血,他也還是那樣的漂亮。一張蒼白的臉上寫滿了不諳世事,一隻桃花眼如被水洗過似的烏潤幹淨,浸足了懵懂無知,哪怕親口承認了自己就是那會給人間帶來災禍,正道修士必要誅之的凶獸,隻要看著這張臉、這雙眼,旁人就很難對他狠下心尤其是當人們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以後。妖精客棧這個副本設計最玄妙的一點在於:隻有當凶獸對人產生殺意時,凶獸們所應的災禍才會出現。薄郎大概是所有凶獸中最為弱的那一隻了,他沒什麽自保能力,又膽小、怯懦,遇上比自己強大的掠食者隻會可憐兮兮地求饒,並在心裏祈禱:他們如果死了就好了。這樣想有錯嗎?其實是沒有的。如果你在森林裏碰上一隻要吃你的老虎,你肯定也會希望老虎死了就好了,因為這樣你就能活下來了。這是求生的本能,僅僅是想活下去罷了。“在來妖精客棧以前,我沒怎麽見過雨。”薄郎呶呶道了許久的歉,見參與者們仍是默不作聲,眸光便黯了些,他悲傷地望著窗外的雨,像是在看可望而不可即的珍寶:“因為我在地方,不會下雨;進過的池塘,水都會幹涸。”“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我也是魚呀……我一直想到水裏去,我也應該生活在水裏的。”“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因為我是凶獸,我活著,就會帶來災禍。”薄郎收回望雨的目光,哀聲道,“你們修道之人,要維護蒼生,所以你們要殺我是應該的。是我不該貪生,不該逃。”那一刻,從青年身上傳遞而來的、幾乎凝為了實質的濃鬱絕望,感染了所有人。它就是像是一顆擠入蚌肉的沙礫,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帶來疼痛,存在感強得無法忽視,因此縱使朱厭死了,再無凶獸能夠影響他們情緒,他們也依舊不可避免地共情了薄郎的哀傷。百合子搖搖頭,啞聲道:“沒有這樣的道理……”“天命如此。”薄魚露出一個認命的微笑,悲涼道,“百合子道長,謝謝你曾願意信我、護我,我能不能再問你一個問題:人死後會入輪回,妖死後也會吧,我死後……也可以麽?”百合子紅著眼告訴他:“可以的。”“那下輩子我不想再做凶獸了,我隻想做一條魚,一條能夠活在水裏的普通小魚。”薄郎趔趄著往窗戶那走去,眼裏的淚凝為珍珠:“真好看啊……這場雨……”“能再親眼看一次雨,真是太好了……”薄郎死了。他自爆了妖丹。妖獸隻要修煉入道,便會有一枚妖丹,臨死前可自爆,與附近敵人同歸於盡,山犭軍就曾自爆過,他炸出了漫天的血肉,薄郎卻化作一地散落的珍珠,就像他的淚,連死去的都是溫柔的。而客棧外的雨一直沒停,淅淅瀝瀝落下,薄郎化作的珍珠也如雨撲簌簌墜落,最終順著傾斜的地板滾向飲月堂正中央的圓湖,沉入水底。如此,才是所有尋常凶獸都死絕了。他們的通關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眾人卻覺得心情壓抑至極,完全高興不起來。“他為什麽要自殺呢?”劉斐喃喃道,“他如果能像山犭軍、像蜚、像朱厭那樣攻擊我們……也好啊。”“我不能理解這個副本的設計目的,鎖長生想殺我們直接殺不就行了?我們在裏麵不就是該艱難求生的嗎?”譚凡毅抹了一把眼睛,把眼鏡重新戴上,難受道,“結果呢?艱難痛苦求生的反倒成這個副本裏的npc了,我不懂……”他們在這個副本待了三天,三天內參與者中死了四個人:楚儀楊、宣霆、慶平和甘洪昌。但誰能想到,他們不為這四個死了個同類難過,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即、薄魚這些凶獸而愴然傷感?明明它們都隻是npc,是虛假的存在啊。吳煜也在用袖子擦眼睛,半是在自欺欺人,半是真心實意道:“我不是在為它們難過,我是在為我們難過,上古凶獸窮奇的線索沒打聽完,我們怎麽通關?都得死了。”“薄郎留了線索的,他最後說‘親眼’,是眼睛……”百合子愣愣抬頭,看向不遠處神色淡漠的蒼瞳男人。“諸位道長真是厲害啊,才三日,便已將客棧裏凶獸悉數誅殺。”同一時間,秦鶴的聲音自飲月堂二樓傳來,他伏在欄杆上,垂首笑盈盈望著一樓的參與者們:“就是不知,那隻逃出長雪洲的上古凶獸你們可有什麽頭緒?”百合子咽了口唾沫,怔忡道:“秦掌櫃,你是妖嗎?”秦鶴低低笑著,沒做應答,隻用雙手撐住扶欄往下縱身一躍,於半空化作一隻仙鶴,隨後繞著舞台振翅盤旋一圈,發出悠長的鶴唳,跟眾人剛進副本時聽到的那聲鶴鳴完全一致。見狀百合子抱著琵琶倒退兩步,雙目睜大:“秦鶴才是這個副本的引導者npc……”“百合子,你在說什麽啊?”蔡樂樂疑惑道,“引導者npc不是步師兄嗎?”“他不是。”百合子否認完便去問男參與者們,“我們最初進入副本時,聽到是鶴鳴,你們呢?”譚凡毅也算這批參與者中腦子比較靈光的了,經百合子一提點頓然道:“也是鶴鳴。”吳煜則更直接,詢問落地變回人形的秦鶴道:“秦掌櫃,那隻仙鶴是你嗎?”秦鶴笑著回他:“是我啊,我不給你們引路,你們怎麽來客棧呢?”“早該想到的……”虞佳憶也呢喃道,“每天給我們指引的人是秦鶴啊,步九照什麽都沒做……”步九照不是引導者npc這件事,暗示其實還是挺明顯的,畢竟這個副本的通關任務、如何通關、每日起始線索,全部都是由秦鶴說明公布的,如果步九照是引導者npc,那這些事應當由他來說才對,但步九照除了第一日外,後麵兩日幾乎都沒怎麽在他們麵前現身過。他隻在第一次讓他們聽秦鶴的話,還說秦鶴不會騙他們,關鍵一個副本中不會騙參與者的分明隻有引導者npc,秦鶴也確實沒有說過謊,按照他給的線索,他們都順利找到了凶獸。劉斐訥訥問: “那他不是引導者npc,又是什麽?”這個問,謝印雪答了:“是上古凶獸,窮奇。”此話一出,劉斐、吳煜和譚凡毅幾人驚得連連往後挪退。謝印雪卻與他們相逆,反而朝男人走去。“百合子,你不是曾問過我因何得以認定,薄郎就是凶獸嗎?”他走到步九照身前方才停駐,抬手輕輕撫觸男人眉骨,凝著底下那雙幽邃的獸類異瞳,“現在你知道了。”是,百合子已經知道了。薄魚早早就把上古凶獸的有關線索,隱晦地告訴給了他們,可當時唯有謝印雪聽懂了合窳願意與豹妖劍客打那一架,是因為豹妖擁有一雙和上古凶獸一樣的蒼色豎瞳。仔細回想,這也並非是唯一的線索,首先秦鶴曾說起過“萬劍宮首席大弟子步九照”的眼睛,以前不是蒼色豎瞳,是這回來妖精客棧才變的;再者,妖精客棧內眾妖客妖力開始莫名失蹤,是從“步九照”來到妖精客棧那時開始的;最後,這個擁有蒼色豎瞳的“步九照”出手斬殺合窳、蜚、還有朱厭時狠絕迅速,一招致命,不給眾人留任何盤問上古凶獸線索緩衝餘地的行為,不像是保護他們,更像是怕身份曝光的殺妖滅口行徑!而後者這一行為,謝印雪也做過。第243章 但他在眾參與者中修為最低,所以那會兒沒能成功殺掉蜚。以前想不通的奇怪之處,如今都有了一一對應的解答,除了“……你為什麽……要幫他隱瞞身份?”雖然這句話由百合子來問不太合適,畢竟不久之前,她也在為一隻凶獸與其他參與者拚死頑抗,所以她應該理解謝印雪的做法才對,可她還是問了。因為謝印雪和她到底是不一樣的,謝印雪沒有受的朱厭的影響,他很清醒。他就是這樣清醒著、自始至終地袒護步九照。是出於同情嗎?就像她同情薄郎,虞佳憶同情即那樣?百合子覺得不是,至少不全是。她望著站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兩人,望著他們恍若互為鏡像的衣著、發髻,和看向對方時眼中宛如倒影一致無二的情愫,刹那間什麽都明白了:“因為你喜歡他……”百合子神色怔怔地說道。青年聞言微微側過身回首,目光輕又淡地看了她一眼,他的手還撫在男人的麵龐上,而男人垂著眼,像是被馴服的家犬般乖順任由青年觸碰,讓人不禁心生懷疑:他分明這樣安靜、聽話,怎麽會是秦鶴口中那隻生性殘忍、暴虐嗜殺的凶獸窮奇?但男人聽到她的聲音後卻抬起了頭,百合子因此與他對視,直直撞入那雙原被垂低羽睫斂住的幽邃蒼眸,它的瞳孔是狹長的一條豎縫,周圍是萬物焚燒之後的灰燼顏色,枯敗、寒冷、陰鷙……一切能用來形容死亡的詞語,都能用來形容這雙眼瞳,偏偏這雙眼瞳在望向眼前的青年時,卻又如炙燃的業火般矛盾的帶有溫度。莫名地,百合子打了個寒戰,她忽然意識到,是的,這隻凶獸就是被馴服了。並且馴服這隻凶獸的青年,其實和凶獸一樣恐怖,因為他或許連同凶獸冷漠暴戾、殘忍陰沉的天性也一並喜歡包容著,而不像她和虞佳憶,隻為那些善良柔和的凶獸心軟。百合子攥緊琵琶頸,又後退了幾步,她手心在緊張的情緒下出了汗,有些黏和濕,辛天皓卻還在狀態外,傻傻地問:“步師兄,他當真就是上古凶獸窮奇?”“我覺得應當是的。”秦鶴回他道,“我和你們那位師兄認識很多年了,他的眼睛以前如漆如墨,絕非現在這般,所以你們真正的‘步師兄’,約莫已經被上古凶獸窮奇奪舍死去了吧。你們覺得呢”秦鶴負手站立,端的是一派慵懶散漫的作態,連語調都是悠悠然的,視線卻次第從眾人臉上滑落,掃來無形的壓迫,盯著他們,硬要人給出個回答:“他是修士,還是窮奇?”第一個被問的辛天皓結巴了下:“是、是窮奇吧?”辛天皓答完,秦鶴又看向第二個人譚凡毅,等他開口。譚凡毅心裏想:謝印雪不都說了步九照是凶獸窮奇了嗎?他本事那樣大,說薄郎是凶獸,薄郎就是凶獸;如今篤聲說步九照是窮奇,想來也不會有錯,那秦鶴幹嘛又要再問一遍呢?不過心中千百種念頭歸心想,嘴上譚凡毅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是窮奇。”吳煜也答:“……是窮奇。”劉斐道:“是窮奇……”“……”如此問過還活著的所有參與者,當最後一人所答的“是窮奇”奇字落下之際,他們腳下踩的土地便像是收到了號令一般,猛地震顫起來,霎時地動山搖,顛得人東倒西歪,虞佳憶和蔡樂樂沒站穩,兩個人直接倒在了一塊。吳煜伏在地上,惶惶抬頭問:“地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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