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西妮亞又在路上走了幾天,搭上一輛順路的大車,從博科夫斯克鎮回到了韃靼村。天已大黑,她走進了自己家大敞著的板門,朝著麥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陣突然湧到喉嚨裏來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氣來……她在散發著無人居住的黴濕氣味的空廚房裏,把長期以來鬱積的女人的辛酸眼淚都哭了出來,後來就到頓河邊去擔水,生起爐子,然後坐到桌邊,雙手放在膝蓋上,陷人沉思,她沒有聽見門響,直到伊莉妮奇娜走進來,小聲說話的時候,才像做夢似的醒過來;伊莉妮奇娜問她:“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鄉待得夠久啦……”


    阿克西妮亞驚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你為什麽這樣瞪著眼看我,一聲也不響啊?難道你帶回什麽不好的消息嗎?”伊莉妮奇娜緩緩地走到桌邊,坐在板凳邊l ,用探索的目光直盯著阿克西妮亞的臉。


    “沒有,我會有什麽消息……沒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麽呢,所以沒有聽見您走進來……”阿克西妮亞不知所措地說。


    “你瘦啦,簡直隻剩下一日氣啦、”


    “我害了一場傷寒……”


    “我們家的葛利高裏……他怎樣……您和他在什麽地方分手的?他還活著嗎?”


    阿克西妮亞簡單地講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聽完她的話,最後問:“他留下你的時候,是不是病著走的?”


    “不.他沒有病。”


    “以後你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沒有。”


    伊莉妮奇娜輕鬆地出了回氣,說:“好吧,謝謝你這叫人聽了心安的話、要不村於裏關於他的胡說八道可多啦……”


    “都怎麽說,大媽?”阿克西妮亞問話低得剛能聽到。


    “都是些胡說……多得都聽不過來。咱們村子裏的人隻有萬卡·別斯赫列布諾夫一個人回來啦。他在葉卡捷琳諾達爾看見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別的那些人的話我都不信!”


    “別人都怎麽說,大媽?”


    “我們聽說,有一個西金村的哥薩克說什麽在新俄羅斯克城紅軍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這作母親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個哥薩克。他堅決否認。他說,他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說過。還有謠言說,好像是把他關進了監獄,他在獄裏害傷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簾,沉默了半天,打量著自己那雙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虛胖的臉上的表情平靜,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但是不知道怎麽,她那黝黑的臉頰上忽然湧出了一陣櫻桃色的紅暈,眼皮輕輕地哆嗦起來。她用於枯、熾熱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妮亞,沙啞地說:“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後一個兒子不會這樣死的!上帝沒有道理這樣懲罰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沒有這份兒災難我吃的苦頭兒也已經夠多的啦!……葛利沙活著!我的心裏沒有感覺到什麽預兆——那就是說,我的親愛的兒子還活著哪片阿克西妮亞默默地扭過臉去。


    廚房裏寂靜了很久,後來風把通到過道去的門吹開,可以聽到頓河對岸泛濫到楊樹林裏滿潮春水的奔流的濤聲,河灣裏野雁驚恐的啼聲。


    阿克西妮亞關上門,靠在爐炕上。


    “請您別為他傷心啦,大媽,”阿克西妮亞悄悄地說。“難道病魔能製服他那樣的人嗎?他的身體結實得簡直像鐵打的一樣。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嚴冬裏,一路上從不戴手套……”


    “他常想念孩子們嗎?”伊莉妮奇娜疲倦地問。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們。他們都好嗎!”


    “都很好,一點事兒也沒有。不過我們家的潘苔萊·普羅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們這幾個……”


    阿克西妮亞默默地畫了個十字,她心裏暗自納悶兒,怎麽老太婆談到丈夫死的時候竟會這麽鎮靜。


    伊莉妮奇娜扶著桌子,艱難地站了起來。


    “看我隻顧在你這兒坐著啦,不覺得已經夜深啦。”


    “您坐吧,大媽、”


    “不啦,家裏隻剩下杜妮亞什卡一個人,我得走啦,”她整理著係在頭上的頭巾,掃了一眼廚房,不禁皺起了眉頭,說:“爐子裏的煙從爐門往外冒。你走的時候,應該找個人來住才好。好啦,再見吧!”她已經抓住門把手,沒有回頭看,說;“你把家裏的事安排好了,到我們家來玩吧。如果聽到葛利高裏的什麽消息,請告訴我們。”


    從這一天起,麥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亞之間的關係突然變了。對葛利高裏的命運的關懷使她們親近起來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亞什卡在院子裏看到阿克西妮亞,就招呼她一聲,走到籬笆邊來,抱住阿克西妮亞消瘦的肩膀,親熱地、純真地對她笑了。


    “嗅喲,你瘦啦,克秀莎!隻剩下一把骨頭啦。”


    “過那樣的日子誰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亞也含笑回答說,內心不無嫉妒地打量著姑娘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艷麗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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