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什麽人?從哪兒來的啊?”主人又繼續追問。


    老頭子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把裁縫用的大剪刀,在手裏轉動了一會兒,嘴唇上依然帶著那不曾消失的笑容說:“這是我的身份證,我就是帶著這把剪子從新俄羅斯克出來的,可是我的家鄉離這裏很遠,我是維申斯克鎮人。我喝了點兒海裏的鹹水以後,現在要回家鄉去啦。”


    “我也是維申斯克人,老大爺,”阿克西妮亞高興得滿臉鮮紅,說。


    “真沒想到,”老頭子叫起來。“居然會在這兒遇到老鄉!盡管如今這種事兒也算不了什麽希奇的啦:咱們現在就像猶太人一樣,地球上到處都有咱們的人啦。在庫班就是這樣:原本是扔出棍子去打狗的,卻打到頓河哥薩克身上啦。到處都能遇到他們——你躲也躲不開,而埋到地裏去的人比這還要多。親愛的人們哪,在這次撤退中,什麽樣的事我都看見啦。老百姓受的苦,簡直是說也說不清!前天我坐在火車站上,一個戴眼鏡的體麵的女人坐在我旁邊,正透過眼鏡在捉自己身上的虱子一它們正在她身上爬哪。她用纖細的小手指頭把虱子捏下來,嫌惡地皺起眉頭,就像吃了一口又酸又澀的野蘋果似的。她每擠死一隻可憐的虱子——眉頭就皺得更厲害,顯得非常難過,真是痛心極了!可別的硬心腸的,殺起人來眉頭都不皺,嘴都不撇。我親眼看見過一個這樣的好漢,一連氣兒砍死了三個加爾梅克人,後來就把戰刀在馬鬃上擦了擦,掏出菸捲,點上煙,走到我麵前,問道:‘老大爺,你於嗎把眼珠子瞪得這麽大?願意嗎?我把你的腦袋也砍下來?’我說:‘你怎麽啦,孩子,上帝保佑你!你把我的腦袋砍下來,那我還怎麽吃麵包呢?’他哈哈大笑了幾聲,就騎馬走開了。”


    “對一個殺人成性的人來說,砍個人要比捏虱子容易得多。革命革得人的性命太不值錢啦,”主人意味深長地插嘴說。


    “一點兒也不錯!”客人肯定說。“人可不是牲口,人對什麽事都能習慣。咱們把話再扯回來,我問這個女人:‘您是什麽人呀?從外表看,您好像不是普通人。’她看了我一眼,立刻淚流滿麵。說:‘我是格列奇欣少將的妻於。’我想,管你什麽將軍,管你什麽少將呀,身上的虱子就像癩貓身上的跳蚤一樣多!我就對她說:‘夫人閣下,您要是這樣對付您身上的那些小蟲子,恕我直言,那麽到聖母節您也捉不完呀。而且會把手指甲都磨壞的、應該一下子把它們都弄死!”她問:’怎麽弄呢?‘我就建議她:’您把衣服脫下來,鋪在一塊硬東西上,拿酒瓶子擀。‘我一瞧——我這位將軍太太抱起衣服,走到水塔後麵去,我再一瞧——她正拿著一隻綠玻璃瓶子在襯衣上來回擀哪,而且擀得那麽好,真的,就像她一輩子都在幹這一行似的!我站在那兒欣賞了一陣,心裏想:上帝手裏什麽都多得很,他叫那些貴人身上也長滿虱子上帝大概是想,叫它們也去吸吸貴人高貴的血液,別光叫它們喝大老粗的窮血啦……上帝可不是米基什卡!他精通自個兒的業務。有時候他對人們是那麽好,什麽事情都安排得那麽周到,你簡直再也想不出更妙的啦……’“


    這位裁縫師傅不住氣地講著,他看到主人夫妻倆都在很注意地聽他講,便巧妙地暗示他們,他本來還可以講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是因為他肚子太餓啦,餓得就想睡覺啦。


    吃過晚飯以後,他一麵搭鋪準備睡覺,一麵問阿克西妮亞:“老鄉,你還想在這兒多注些日子嗎!”


    “我打算回家啦,老大爺。”


    ‘“那好極啦,就跟我一起兒走吧,這樣路上也會熱鬧一些。”


    阿克西妮亞高興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們告別了主人,就離開了這個坐落在荒僻的草原上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小村幹。


    第十二天的夜裏.他們來到了米柳京斯克鎮一;到一座外觀富麗寬大的家宅去借宿。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的同伴決定在鎮上停留一個星期,休息一下,養養他那已經磨出血來的腳。他再也不能繼續上路了。他在這個人家也找到了裁縫活兒,於是渴望著幹活兒的老頭子立刻就在小窗戶邊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線繩子拴著的眼鏡,很快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來。


    這位愛說話和逗樂的老頭子,在跟阿克西妮亞道別的時候,給她畫了個十字以後,老淚縱橫,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淚,露出他一貫的那種玩笑神情說:“窮困———雖然不像親娘那麽可親,可是它能叫人親近起來……我真可憐你……唉,可是沒有辦法,我的好姑娘,你一個人走吧,你的領路人兩條腿一下於都瘸啦,一定是什麽地方給他大麥麵包吃啦……不過也夠可以的啦,咱們已經走了多遠的路了,對我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說,已經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話——請你告訴我的老太婆,就說她的老伴兒還活著哪,而且很壯實,人們也曾經把他放在石臼裏搗過,也曾上碾於碾過,但是他還是活下來啦,他沿途在給好人們縫褲子,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就這麽對她說:老渾蛋已經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到家裏的熱爐炕l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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