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在哪兒?”葛利高裏往下搞著皮帽子,打量著房間問。


    “我們運氣不好……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已經去世啦,”別斯赫列布諾夫用棉襖袖子擦了擦嘴,放下勺子,畫了一個十字,低聲回答說。“昨天傍晚咽氣的,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這我知道。已經埋了嗎?”


    “還沒有。我們準備今天埋,這會兒,你看,還停在這兒,我們把他抬到冷屋子裏去了。請到這兒來。”別斯赫列布諾夫打開通往鄰室的門,仿佛很抱歉似的說:“哥薩克們都不願意跟死人睡在一間屋子裏,氣味太難聞,而且停在這兒是比較好的……主人這間屋子裏不生火。”


    寬敞的內室裏散發出了一股撲鼻的大麻種子和老鼠糞的氣味一一個角落裏堆滿了黍穀和大麻;長凳上擺著些裝麵粉和油的桶。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躺在屋子中間的草墊子上。葛利高裏推開別斯赫列布諾夫,走進內室,站到父親的屍體旁邊。


    “他病了兩個星期,”別斯赫列布諾夫低聲講。“還是在梅切特卡的時候他就染上傷寒病倒了。真沒想到你爸爸競死在這兒了……我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喲……”


    葛利高裏往前彎下腰,看著父親。疾病改變了親人臉的輪廓,變得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且非常陌生。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蒼白、幹癟的腮幫子上長滿了灰色的硬毛,鬍子垂在癟進去的嘴上,眼睛半閉著,藍琺瑯似的白眼珠已經失去了生氣和光澤。老頭子耷拉著的下巴上纏著條紅圍巾,斑白的捲毛大鬍子襯在紅圍巾上顯得更銀光閃閃、更白了。


    葛利高裏跪了下去,想要最後一次仔細地看看,記住親人的模樣,而恐怖和嫌惡卻使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一層虱子在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蠟一般的灰色臉上亂爬,爬滿了眼窩和腮幫上的皺紋。它們像一塊浮動的紗布,遮在臉上,在大鬍子裏,在眉毛裏亂爬,藍棉襖的硬領子上也爬了厚厚的一層,衣領都變成了灰色……


    葛利高裏和兩個哥薩克用破冰的鐵作在凍得像生鐵一樣堅硬的土地上鑿了墳坑。普羅霍爾用木板馬馬虎虎地釘了口棺材。傍晚,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抬到墳上,葬在異鄉斯塔夫羅波爾的土地上。過了一個鍾頭,村子裏已經掌燈的時候,葛利高裏從白土村出發,朝新波克羅夫斯克方向馳去。


    在科列諾夫斯克鎮他感到身上不很舒服。普羅霍爾費了整整半天的工夫去尋找醫生,最後找到了一個喝得已經半醉的軍醫,費了很大的勁才請動了他,把他領回住處。醫生沒脫軍大衣,給葛利高裏做了檢查,摸了摸脈,肯定地說:“您害的是回歸熱。中尉閣下,我奉勸您停止您的旅行。否則就會死在路上。”


    “等著紅軍來嗎?”葛利高裏苦笑著說。


    “啊,不過,我們可以認為,紅軍離這兒還遠哪。”


    “會走近的……”


    “我對此毫不懷疑。不過您最好還是留下來。同是不幸,要是我,寧願選擇留下,這——要輕些。”


    “不,我還是湊合著走吧,”葛利高裏斷然地決定說,而且開始穿起軍便服來。“您能給我些藥嗎?”


    “那就請便吧,您自己拿主意。但是我是應該向您提出忠告的,聽不聽——由您。至於藥物,我以為最好的藥——就是安靜的環境和精心的護理;我本來可以給您開點兒什麽藥,但是藥房撤退了,我這裏除了麻醉劑、碘酒和酒精以外,是一無所有。”


    “那就請您給點兒酒精吧!”


    “我很願意滿足您的要求。反正您總歸是要死在路上的,所以酒精一點也不會對您有什麽害處了。讓您的隨從兵跟我去取,我給您一千克酒精,我是個善良的人……”醫生舉手行禮,然後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普羅霍爾取回酒精,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輛不太好的雙套大車,套上馬,走進屋子,用憂鬱的諷刺口吻報告說:“四輪馬車已經準備好啦,老爺!”


    惱人的、淒涼的日子又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匆促的南方的春天從山前地帶來到庫班。平坦的草原上的積雪迅速融化了,露出了油晃晃地閃光的黑土地,春天的溪流銀鈴似的唱起悅耳的歌,路上到處閃著水窪,遠處已經閃耀著蔚藍的春暉,遼闊的庫班晴空變得更加深邃、碧藍、溫暖。


    過了兩天,冬小麥已經見到了太陽,田地上升起白霧。馬匹已經呱卿呱卿地走在化完雪的道路上,泥濘一直沒到馬距毛以上,馬蹄深陷在小水溝裏,馬使勁弓起脊背拉著車,大汗淋漓,熱氣騰騰。普羅霍爾像當家人一樣給馬紮起尾巴,不時從車上跳下來,艱難地從爛泥裏往外拔著腳,跟在車旁邊走,嘴裏嘟噥著:“這哪裏是泥,是樹膠,真的!馬匹從一動身就滿身大汗,一直流到下一站為止。”


    葛利高裏躺在車上,一聲也不響,瑟縮地裹在羊皮襖裏。但是普羅霍爾路上沒有人說話,就寂寞得要命;他推推葛利高裏的腿或者拉拉他的袖子,說:“這兒的泥真粘啊!你下來試試看!生病多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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