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妻子。”


    “你為什麽叫她躺在床上?咱們自個兒在哪兒睡呀?”他很不滿意地對妻子說。


    “她有病,萬尼亞,應該可憐可憐她嘛。”


    “可憐!他們那麽多,你可憐得過來啊,你看他們有多少!老爺,您把我們都擠走啦……”


    葛利高裏一隻手貼在胸前,對主人夫婦說話的時候,聲音裏充滿了不符合他性格的乞憐口氣,幾乎是祈禱說:“善人們哪!看在基督麵上,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能帶著她上路啦,她會死在路上的,答應我把她留在你們家吧。我給你看護的費用,你們要多少就給多少,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們的恩情……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拒絕,行行好吧!”


    起初主人斷然拒絕了,推說沒有工夫照料病人,而且病人擠得他們沒有地方住了,可是後來,吃完飯,又說:“當然,誰願意白照看她呢。您打算出多少照看費呀?對於我們的照料,您願意出多少錢?”


    葛利高裏把口袋裏所有的錢統統掏了出來,遞給房主人。房主人猶豫不決地接過一遝子頓河政府發的票子——用唾沫沾濕手指頭,數了數錢,問:“您沒有尼古拉票子嗎?”


    “沒有。”


    “也許有克倫斯基的票子吧?您這些票子太不可靠啦……”


    “我也沒有克倫斯基的票子。您要願意,我可以把馬留給您。”


    主人思量了半天,然後若有所思地回答說:“不行。當然,我倒很願意要馬,對我們種莊稼的人來說,馬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現在這年月可不行啦!不是白軍,就是紅軍,反正他們要把馬牽走,哪兒會輪到我來用呢。你看,我隻有一匹瘸腿的小騾馬,就這我也整天擔驚受怕,生怕他們說不定什麽時候把它也牽走。”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像在為自己辯解似地補充說:“您別以為我這個人太貪心了,絕對不是!不過請您自個兒想想看,老爺!她也許要躺上一個月,或者還要多,一會兒要給她端這個,一會兒又拿那個,還要養活她吧,麵包。牛奶,什麽雞蛋啦。肉啦,要知道,這都是值錢的呀,我說得對嗎?而且還要給她洗衣服,給她洗澡,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活兒……我的老婆又要管家務,又要照看她。這可不是什麽容易事兒!不,您別捨不得啦,再給點什麽吧。我是個殘廢,您看見啦——缺一條腿的人,我能幹什麽活兒掙錢哪?我們是靠上帝的施捨,過著粗茶淡飯的窮日子……”


    葛利高裏氣得肺都要炸了,壓著火兒說:“我不是不捨得,你這個大善人哪。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你了,我自己也要過一文不名的日子啦。沒有錢我也能湊合著活。你還想要我給你什麽東西呢?”


    “您真的已經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啦?”主人不相信地冷笑道。“掙您這份薪餉,應該有幾口袋錢才是。”


    “你痛快說吧,”葛利高裏的臉變得越來越蒼白,說道,“願不願意把病人留在你們家裏?”


    “不,您既然這麽吝嗇,我們就沒有理由留下她啦。”主人帶著很大的委屈說。“再說,這也不是什麽小事兒……軍官的太太,叫鄰居們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同誌們緊跟著你們就會來到,他們一知道這件事,就會天天把我叫去……不,既然這樣,您就把她帶走吧,也許別的街坊願意收留她。”他流露出非常遺憾的神情,把錢還給葛利高裏,掏出煙荷包,捲起煙來……


    葛利高裏穿上軍大衣,對普羅霍爾說:“你在這裏照看她一會兒,我去找房子。”


    他已經抓住門把手了,主人攔住他說:“您等等,老爺,於嗎這樣急啊?您以為我不可憐這個有病的女人嗎?我是非常可憐她的,我自個兒也曾當過兵,而且非常尊重您的職務和地位,難道除了這些錢以外,您就不能再加點兒別的什麽東西了嗎?”


    這時普羅霍爾忍不住了,激動得臉漲得通紅,大聲喊:“還要給你加點兒什麽呀,你這個瘸腿的陰險傢夥?!把你的那條腿也打斷,這就是加給你的東西!葛利高裏·潘苔萊維奇!請準許我把他像打狗一樣狠狠捧一頓,然後咱們拉上阿克西妮亞繼續趕路,這個該死的東西,叫他不得好死……”


    主人聽完普羅霍爾的氣喘籲籲的話,沒說半句話去打斷他,等他說完了才說:“您臭罵我一頓,有什麽用呀,老總!咱們是在平心靜氣地商量嘛,用不著叫罵,用不著吵嘴。我說,哥薩克,你幹嗎跟我大發脾氣呀?難道我指的是錢嗎?我說的根本不是要多給錢!我是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麽多餘的武器,譬如說,步槍啦,或者隨便什麽樣的手槍啦……有它沒有它,對你們來說,反正是一樣,可是對我們來說,現在這種年月,這東西可是件大財產。保家護院一定要有武器!我說的是這個問題!把剛才的錢都給我,再加上一支步槍,一言為定,把您的病人留下來,我們會像照料自己的親人一樣照料她,我可以對您起mi”


    葛利高裏看了看普羅霍爾,小聲說:“把我的步槍和子彈都給他,然後去套爬犁。就讓阿克西妮亞留在這裏吧……讓上帝處罰我吧,我不能帶著她去送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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