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騎馬回來嗎?”


    “怎麽能不騎馬呢?我騎著馬帶著全副武裝回來的啊。弟兄們把馬給我送到了軍醫站。不過問題不在這裏;你給我參謀參謀:我該怎麽對我的婆娘說呀?要不,最好別造孽,到你家裏去過一夜算啦?”


    “用不著,見你的鬼!就在家裏過夜吧。說是受傷啦。有繃帶嗎?”


    “有個救急包。”


    “這就行啦,快紮起來。”


    “她不會相信的,”普羅霍爾沮喪地說,但是還是站了起來,在軍用袋裏翻了一陣,走進內室,從那裏小聲說:“她要是回來了——你拿話纏住她,我馬上就會弄好!”


    葛利高裏一麵卷著煙,一麵考慮著上路的計劃。“我們把兩匹馬套在一輛爬犁上,”他下定決心。“應該趁黑走,省得叫家裏人看見我帶著阿克秀特卡走了。盡管早晚總會知道的……”


    “我還沒有給你講完那個連長的事兒哪。”普羅霍爾一瘸一拐地從內室裏走出來,坐到桌邊來。“第三天我們連的弟兄們就把他幹掉啦,正好是我去軍醫站的那天。”


    “真的嗎?”


    “真的!打仗的時候從後麵給了他一槍,事情就這樣完啦。弄了半天,我白白染上了一身髒病,太可惜啦!”


    “沒有查到兇手?”葛利高裏漫不經心地問,心思全用在即將動身的遠行了。


    “哪有工夫去查啊!大規模的轉移開始啦,哪還顧得上這個啊。我老婆這是跑到哪兒去啦?她老不回來,我連酒也不想喝啦。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明天。”


    “再拖一天不行嗎?”


    “這是為什麽?”


    “我想把虱子清理清理,帶著它們上路沒有意思。”


    “你在路上清理吧。事不宜遲。紅軍離維申斯克隻有兩天的路程啦。”


    “咱們一早就走?”


    “不,夜裏走。咱們趕到卡爾金斯克就行,到那兒過夜。”


    “紅軍不會捉到咱們嗎?”


    “所以要隨時準備跑才行。我啊,打算……我想帶著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一起兒走。你不反對吧?”


    “這與我有什麽相於?你就是帶上兩個阿克西妮亞也不妨……不過馬拉著有點兒重啦。”


    “重不了多少。”


    “帶著娘兒們上路可不大方便……你幹嗎要帶著她走呀?就咱們倆走多好,豈不省事多了!”普羅霍爾嘆了口氣,眼瞅著別處說。“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要拖著她走。你總想當新郎……唉,葛利高裏·潘苔萊維奇,鞭子早就哭著要往你身上抽啦!”


    “好啦,這與你無關,”葛利高裏冷冷地說。“別把這事告訴你老婆。”


    “難道我從前告訴過她嗎?你也該有點兒良心呀!她把房子扔給誰呀?”


    門廊裏響起了腳步聲。女主人走了進來。她那灰色的毛頭巾上閃著雪花。


    “下大雪啦?”普羅霍爾從櫃櫥裏拿出杯子,這時候才問:“你拿回點兒什麽東西來了嗎?”


    臉凍得紅紅的女主人從懷裏掏出兩隻帶哈氣的瓶於,放到桌子上。


    “來,祝賀一下,一路平安!”普羅霍爾興致勃勃地說。他聞了聞燒酒,單憑酒味,就判斷說:“是上等好酒!勁頭兒大得很!”葛利高裏喝了兩杯,推說累了,便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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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的頓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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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好啦,戰爭要結束啦!紅軍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這回咱們一退就退到海邊,直到咱們的屁股淹到海水裏為止,”普羅霍爾把爬犁趕上山崗的時候說。


    山下是炊煙繚繞的韃靼村。夕陽已經沉到鑲著粉紅色雪邊的地平線後麵去了。積雪在爬犁的滑槓下麵咯吱咯吱響。馬匹緩步走著。葛利高裏斜躺在兩匹馬拉的爬犁後座上,背靠著馬鞍子。阿克西妮亞裹著一件鑲皮邊的頓河式皮襖,坐在他旁邊。她的黑眼睛在白絨毛頭巾下閃著喜悅的光芒。葛利高裏不時斜眼看看她,看到她那凍得紅撲撲的溫柔的臉頰、濃密的黑眉毛和結上白霜的彎彎的睫毛下麵閃耀著藍光的白眼珠兒。阿克西妮亞興致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到處是雪堆的草原。踏得平滑如鏡的大道和遠方煙霧瀰漫的地平線。一向難得離家外出的阿克西妮亞覺得這一切都那麽新奇,所以什麽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偶爾,她垂下眼睛,覺得睫毛上的白霜有一股刺得癢酥酥的、異常舒服的冷氣。她笑了,多年夢寐以求的宿願竟這麽突如其來地實現了——跟葛利高裏一起遠走高飛,離開韃靼村,離開這塊親愛而又可詛咒的地方,在這裏她受了那麽多的苦,在這裏,她跟沒有愛情的丈夫煎熬了半輩子,這裏的一切都浸透了使她不能忘懷的辛酸的回憶。她笑了,因為她全身都感覺到葛利高裏的存在,已經不再去想,這是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才換得的幸福,也不去想那像在遠處招手的、籠罩在迷霧中的地平線一樣渺茫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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