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中尉把兩隻又黑又大、幹活的粗手放在桌子上,手背上的汗毛孔裏都浸滿了烏黑的機油,手指頭由於經常接觸汽油,皮都暴起來了,布滿了斑斑點點、經久不愈的傷痕,但是臉卻保養得很好,白裏透紅。手和臉真是天淵之別,所以葛利高裏有時覺得英國中尉好像是戴著假麵具似的。


    “您救了我的命啦,”謝格洛夫中尉把兩隻杯子斟得滿滿的,說。


    “難道他不能獨自一個人喝嗎?”


    “問題就在這裏呀!早晨他一人獨酌,但是到了晚上就不行啦。來,咱們幹一杯。”


    “這酒很厲害……”葛利高裏從杯子裏吮了一口,但是一看英國中尉的驚訝的目光,立刻就把杯子裏剩下的酒也倒進嘴裏。


    “他說,您是好樣的。他很欣賞您的喝法。”


    “我倒很想跟您調換一下位置,”葛利高裏笑著說。


    “但是我相信,兩個星期以後,您就會逃之夭夭!”


    “丟下這樣的好差事?”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幹這種好差事啦。”


    “可是在前線還要糟得多。”


    “這兒——跟前線一樣呀。在前線,會被槍彈或者炮彈片打死,然而那也並不一定,可是在這兒,我要變成酒瘋子,那是確定無疑的啦。請您嚐嚐這種罐頭水果吧。您吃不吃火腿?”


    “謝謝,吃。”


    “英國人做這些玩意兒是很高明的。他們供養軍隊可不像我們。”


    “難道我們那還能算是供養嗎?我們的軍隊是打食兒吃的。”


    “很遺憾,這是事實。不過話又說回來,用這種辦法供養士兵,是於不成什麽大事業的,特別是如果允許這些戰士任意搶劫老百姓……”


    葛利高裏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謝格洛夫中尉,問道:“您還要幹一番大事業嗎?”


    “我們是同路人哪,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謝格洛夫中尉沒有注意到英國中尉拿起瓶子,給他滿滿地斟上了一杯。


    “現在您非得喝幹這一杯啦,”葛利高裏笑著說。


    “開始啦!”謝格洛夫中尉看了看杯子,嘆息道。臉頰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暈。


    三個人默默地碰了一下杯,喝幹了。


    “我們走的是一條路,不過走的遠近可不一樣……”葛利高裏又拾起這個話題,皺著眉頭,竭力想用叉子叉住在盤子裏亂滑的杏子。“就像坐火車一樣,有的人走不遠就下車了,有的人繼續往前走……”


    “難道您不打算坐到終點站嗎?”


    葛利高裏覺得已有醉意,但是還沒有發昏;他笑著回答說:“我的錢不夠買到終點站的票呀。您呢?”


    “哼,我的情況就不同啦:就是把我趕下車月p 我沿著鐵路線步行,也要走到最後一站!”


    “那麽祝您一路平安!來,咱們幹一杯!”


    “隻好從命啦。什麽事兒都是開頭難……”


    英國中尉和葛利高裏、謝格洛夫中尉碰過杯,一聲不響地喝於了,幾乎一點兒菜也不吃。他的臉變成了磚紅色,眼睛裏閃著光芒,一舉一動,露出一種故意的、慢吞吞的神氣。第二瓶還沒有喝完,他已經艱難地站起來,腳步穩健地走到皮箱跟前,拿出三瓶白蘭地來。他把酒瓶子放在桌子上,嘴角上露出一絲笑意,低聲說了些什麽。


    “坎貝爾先生說,應該繼續喝下去。叫這位英國先生見鬼去吧!您怎麽樣?”


    “好吧,可以繼續喝下去,”葛利高裏同意說。


    “是啊,他的酒量太大啦!這個英國人身上——是俄國商人的靈魂。我好像已經醉啦……”


    “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葛利高裏滑頭地說。


    “真見鬼!我現在簡直像個弱不禁風的姑娘……不過我還可以奉陪,是——的,甚至可以奉陪到底!”


    謝格洛夫中尉喝下了這杯以後,明顯地變得呆頭呆腦:黑眼睛變得油亮,開始有點兒斜了,臉上的筋肉鬆懈無力,嘴唇幾乎不聽使喚了,毫無光澤的顴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規律地急速地跳動著。喝下肚去的白蘭地酒對他的作用太猛烈了,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一頭要宰的牛,臨宰以前,被十普特重的大錘照著腦袋打了一下。


    “您還是好好的嘛。您已經喝慣啦,這點兒酒對您不算回事,”葛利高裏肯定地說。他也明顯地醉了,但是覺得自己還能喝很多。


    “真的嗎?”謝格洛夫中尉高興起來了。“不,不,起初我的情緒不佳,可是現在——來吧,喝多少都成!真的,喝多少我都不在乎啦!我很喜歡您,中尉。在您身上我感到有一種,我要說,力量和熱誠。我很欣賞這些品質。咱們來為這個傻瓜和醉鬼的祖國於一杯吧。不錯,這傢夥簡直像頭富生,但是他的祖國卻很美。‘大不列顛帝國,你稱霸海洋吧!’咱們喝嗎?不過別全喝光!為你的祖國,坎貝爾先生,於杯!”謝格洛夫中尉使勁皺著眉頭,喝下杯裏的酒,吃了一塊火腿說:“這個國家真是太美啦,中尉!您簡直無法想像,我在那裏住過……好,咱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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