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兢兢業業,到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葛利高裏大為震驚,叫了一聲,摘掉帽子,竭力不吸氣,繞過一堆結成了塊的麥粒,麥堆上橫著一個攤開四肢、戴著哥薩克製帽、穿著血漬斑斑的棉襖的死老頭子。


    “這位老爹真是捨命不舍財啊!落得這個下場,”一個哥薩克惋惜地說。


    “準是捨不得扔下這些麥子……”


    “喂,前麵的,打馬快走吧2 他身上惡臭熏天——真不得了!喂!走吧!……”走在後麵的人怒沖沖地喊叫起來。


    連隊策馬快跑起來。大家都沉默不語。隻能聽到雜遝的馬蹄聲和哥薩克佩帶的刀槍叮噹聲和諧地在樹林中迴響。


    ……離利斯特尼茨基家的莊園不遠的地方正在進行戰鬥。一群黑壓壓的紅軍戰士在亞戈德諾耶旁邊幹涸的山洞裏奔命。榴霰彈在他們頭頂上爆炸,機槍在他們背後掃射,而加爾梅克團的騎兵散兵線在山崗上展開,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葛利高裏率領著自己的幾個團趕到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掩護一些零散部隊和第十四師的輜重隊沿維申斯克山隘撤退的兩連紅軍,都被第三加爾梅克團擊潰,全殲。還在山崗上的時候,葛利高裏就把部隊交給葉爾馬科夫指揮,對他說:“這兒沒用咱們就已經把事情辦妥啦。你帶著部隊去會師吧,我要到莊園去看看。”


    “到那兒去幹什麽呀?”葉爾馬科夫驚訝地問。


    “是啊,怎麽跟你說呢,我年輕的時候在這兒當過長工,很想去看看這塊老地方……”


    葛利高裏喊了一聲普羅霍爾,就撥馬向亞戈德諾耶馳去。走了約有半俄裏遠,就看到,走在前頭的一個連的頭頂上,嘩啦嘩啦地迎風飄著一塊白布,由一個哥薩克小心地舉著。


    “好像是去投降似的!”葛利高裏不安地、莫名其妙地苦惱地想,看著自己的騎兵縱隊好像很不情願地、慢慢地走下幹涸的山澗,謝克列捷夫率領的騎兵突擊兵團,正順著草地迅速地迎著他那個騎兵縱隊開來。


    等到葛利高裏穿過倒塌的大門,走進長滿了胭脂菜的莊園的院落時,一陣傷感和空虛襲上心頭。亞戈德諾耶變得簡直認不出來了。到處都是一片無人經管和破敗不堪的景象。曾是那麽漂亮的宅第已經黯然無光,好像也變得矮小了。久未油漆的屋頂已經鏽跡斑斑,破損的排水管子橫在台階旁邊,從窗框上脫落的百葉窗斜掛在那裏,野風颼颼地吹進了玻璃破碎的窗戶,從那裏已經散發出陣陣久無人住的房屋的刺鼻的黴爛氣味。


    屋子東麵的一角和台階被三時口徑的炮彈炸壞了。一棵被炮彈打倒的楓樹頂梢鑽進了走廊上威尼斯式的破窗戶裏。楓樹的樹幹倒在一堆從屋基上傾坍下來的磚頭上,就一直這樣躺在那裏。而長得很快的野蛇麻草已經順著幹枯樹枝爬上來,纏滿了樹幹,奇妙地爬滿了殘存的窗玻璃,往屋簷上爬去。


    時間和惡劣的天氣發揮了自己的作用。莊園裏的一些附屬建築都已破敗不堪,仿佛主人的手已經多年沒有經心地照顧過它們。馬廄裏,春雨沖刷的石牆已經倒塌,暴風雨掀去車庫的屋頂,隻有毫無生氣的、蒼白的木椽子和橫樑上還殘留著一束束腐爛的幹草。


    下房的台階上躺著三條已經變野的獵狗。它們一看見生人就跳起來,低聲汪汪叫著,躲到門洞裏去。葛利高裏騎馬來到廂房大敞著的窗戶前;從馬上彎下腰,大聲問:“還有活人嗎?”


    廂房裏好久寂然無聲,後來有一個嘶啞的女人聲音回答說:“請等一等,看在基督的麵上!我立刻就來。”


    老態龍鍾的盧克裏姬光著腳,呱哪呱卿地走到台階上來;被太陽晃得眯縫著眼睛,把葛利高裏打量了半天。


    “你不認識我了嗎?盧克裏姬大嬸?”葛利高裏一麵下馬,一麵問。


    直到這時候,盧克裏婭的麻臉才哆嗦了一下,表情從麻木、冷漠變得激動了。她哭起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葛利高裏拴好馬,耐心地等她說話。


    “我擔驚受怕夠啦。可別再……”盧克裏姬用骯髒的粗布圍裙擦著臉頰,訴起苦來。“我還以為他們又來啦……葛利申卡,這兒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要知道,整個莊園隻剩下我一個人啦……”


    “薩什卡爺爺在哪兒呀?跟老爺一塊兒撤退了嗎?”


    “要是跟著撤退了就好啦,也許還能活下來……”


    “難道他死了?”


    “把他打死啦……在地窖裏放了三天三夜……應該把他埋掉,可是我自己也在生病……費很大勁才從床上爬起來……而且到他那兒,到死人那兒去我怕得要命……”


    “為什麽把他打死的呀?”葛利高裏眼瞅著地,暗啞地問。


    “為了一匹騾馬要了他的命…….咱們的老爺一家是匆匆忙忙撤退走的。隻把錢帶走了,幾乎把全部財產都交給我看管。”盧克裏啞轉為耳語說,“我連一根線都收藏起來!埋在地裏的東西到現在還好好的。老爺一家隻騎走了三匹奧勒爾種的兒馬,其餘的馬都交給薩什卡爺爺照管。暴動一開始,哥薩克和紅黨都來牽馬。那匹叫‘旋風’的鐵青馬——也許你還記得吧?開春的時候叫紅黨牽走啦。他們費了很大勁才給它備上鞍子。要知道,這匹馬還從來沒有人騎過。不過他們也沒有能騎成,沒能稱心如意。過了一個星期,來了些卡爾金斯克的哥薩克。這些哥薩克們講,他們在山崗上遇上了紅軍,就廝殺起來。哥薩克們有一匹很平常的小驟馬,恰巧在這時候叫了起來。紅軍哪有辦法攔住‘旋風’不往哥薩克這邊跑啊?它放開四蹄朝那匹騾馬飛奔而去,那個騎在它背上的傢夥一看駕馭不了這匹兒馬,就想在它全速飛馳的時候跳下來。跳倒是跳下來啦,不過一隻腳沒有能從馬鐙裏脫出來。‘旋風’就把他徑直送到哥薩克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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