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穿頓河去巴茲基村是很危險的。在一片白雪、遼闊的頓河河麵上人和馬都是最顯眼的目標。


    河上已經躺著兩個被槍彈打死的警衛連的紅軍戰士。葉梅利揚一看,掉轉馬頭,越過小湖往樹林子裏趕去。湖麵的冰上布滿了浸透水的積雪,積雪在馬蹄下吱吱地響,濺向四方,爬犁的鐵槓滑過的地方,出現兩道深溝。他們發瘋似地奔向韃靼村。但是跑到渡口的時候,葉梅利揚勒住馬,把被風吹紅的臉掉過來朝著科舍沃伊。


    “如果咱們村子裏也翻了天,我們怎麽辦呀?”


    米什卡滿麵愁容。他打量了一下村子。有兩個騎馬的人從緊靠頓河的街上跑過去。顯然,科舍沃伊把他們看成了民警。


    “往村子裏趕。咱們再也沒有什麽地方好去啦!‘他斷然地說。


    葉梅利揚非常勉強地趕著馬匹。他們過了頓河,來到村口。“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村上頭的兩個老頭子迎著他們跑來。


    “啊,米什卡!”葉梅利揚看到安季普手裏拿著步槍,就立刻勒住馬,向後轉去。


    “站住!”


    一聲槍響。葉梅利揚手裏還攥著韁繩,應聲倒地。馬匹一蹦,撞到了籬笆上。科舍沃伊跳下了爬犁。安季普追了上去,穿著氈靴子的腳直打滑,他踉蹌了一下,就站住腳,把步槍端到肩膀上。米什卡倒向籬笆上的時候,看見一個老頭子手裏拿著把亮晃晃的三齒叉子。


    “紮死他!”


    肩膀上一陣劇痛,使科舍沃伊沒喊一聲就倒了下去,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老頭子彎下腰,氣喘籲籲地紮了他一下子。


    “起來,母狗!”


    以後的事,科舍沃伊就覺得像在做夢一樣,安季普號陶大哭著,撲到他身上,直抓他的胸膛……


    “你害死了我的父親……好人們哪,請你們放開我!我要把他的心挖出來!”


    人們把他拉開。圍了一大群人。不知道是誰的傷風的聲音在沙啞地勸說:“把小夥子放開吧!怎麽啦,鄉親們,難道你們不是正教徒嗎?算了吧,安季普!你爸爸是不能起死回生啦,你卻要白白地害一條命……弟兄們,散開吧!你們瞧,那邊的倉庫裏在分白糖哪。快去吧…”


    黃昏了,米什卡醒了過來,他仍舊躺在那道籬笆下麵。叉子紮傷的肋部火燒火燎地痛。叉齒穿透皮襖和棉襖,所以刺進肉裏的並不深。但是傷口很痛,傷日上的血已經凝結成塊。米什卡站起來,諦聽了一會兒。顯然,村子裏有暴動的人在巡邏。槍聲稀疏可聞。群狗亂吠。遠處傳來越來越近的人語聲。米什卡順著頓河岸邊上牛羊踩出的小徑向前走去。攀上土崖,用手摸索著凍硬的雪地,跌跌撞撞,連走帶爬,順著籬笆走著。他不辨方向,胡爬一氣。凍得渾身直哆嗦,手也凍麻了。嚴寒把科舍沃伊逼進不知道是誰家的門口。他開開樹枝編的小門,走迸後院。左麵有一間糠棚。他正要往糠棚裏鑽,但是立即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咳嗽聲。


    有人朝糠棚走來,可以聽到氈靴子咯吱咯吱的響聲。“立刻就會打死我,”科舍沃伊像在想別人的事情似的,無所謂地想道。走來的那個人在門前的黑暗中站住。


    “誰在那兒哪?”


    聲音很弱,而且似乎很驚慌。


    米什卡一步跨到牆後去。


    “誰呀?”聲音已經變得更為驚慌、響亮。


    一聽出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聲音,米什卡就從糠棚裏走出來。


    “司捷潘,是我,科合沃伊……看在上帝麵上,救救我吧!你能不告訴別人嗎?幫幫忙吧!”


    “我當是誰呢……”傷寒病剛好、才能起來走動的司捷潘聲音微弱地說。他那張瘦得變寬了的嘴大張著,遲遲疑疑地笑了。“好吧,在這裏過夜吧,可是白天你要另找地方。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啦?”


    米什卡沒有回答,摸了摸他的手,就鑽到穀糠堆裏去了。第二天晚上,天剛黑下來,他冒險摸回了家,敲了敲窗戶。母親給他開開門,在門廊裏哭了起來。她兩手摸索著,抱住兒子的脖子,用腦袋直撞兒子的胸膛。


    “快逃吧!看在基督的麵上,趕緊跑吧,米申卡!今兒早上來了些哥薩克。把整個院子都翻了個底朝天,找你哪。‘牛皮小王’安季普還用鞭子抽我,說:‘你他媽的把兒子藏起來啦。真可惜,當時我們沒有把他打死!”


    米什卡既想不出自己人跑到哪裏去了,也不知道村子裏究竟鬧成了什麽樣於。從母親簡短的敘述中,知道頓河沿岸的村莊全都暴動起來了,施托克曼、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達維德卡和民警們都逃走了。而菲利卡和季莫費,昨天中午就被打死在廣場上了。


    “快走吧!他們要是在家裏找到你……”


    母親哭泣不止,但是充滿了痛苦的聲調卻很堅定。很久以來,米什卡第一次哭了,像孩子似的嘴裏吐著泡兒哭了起來。後來他備上那匹還在奶馬駒的驟馬,就是從前他當馬館時騎的那匹騾馬,牽到場院上,小兒馬和母親也跟了出來。母親把米什卡扶上馬,畫了個十字。騾馬不高興地邁著腳步,嘿兒嘿兒地悲嘶了兩聲,呼喚它的小兒馬。聲聲都令米什卡的心簡直要蹦出來,滾到下麵的什麽地方去了似的。但是他平安無事地走上了山崗,順著將軍大道向東,往梅德維季河日方向馳去。夜黑如漆,天賜給逃亡人的良夜。騾馬不時悲嘶,擔心丟掉它的小馬駒。科舍沃伊咬緊牙關,用韁繩頭兒抽它的耳朵,不時停下來諦聽一會兒——身後和前方是不是有馬蹄聲,馬的嘶叫聲是不是引起了什麽人的注意。但是四周圍是一片神奇的寂靜。科舍沃伊隻聽見小兒馬趁停歇的工夫吃奶和吧嗒嘴的聲音,小兒馬把嘴貼在母親的黑奶頭上,後腿緊撐著雪地,他從騾馬背上感覺到小兒馬在下麵不耐煩的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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