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捷潘在阿尼庫什卡的老婆家裏暫住下來,把行李搬進屋子,趁女主人給他做晚飯的時候,去察看了自己的家屋。他邁著沉重的、主人的腳步在灑滿月光的院於裏巡視了半天,走進半傾塌的板棚下,瞅瞅房子,搖晃搖晃籬笆樁子……阿尼庫什卡的老婆家桌於上的煎雞蛋早已經涼了,可是司捷潘一直還在察看自己長滿荒草的庭院,他把手指捏得咯吧咯吧響,像是個口齒不利落的人一樣,嘴裏一直在模糊不清地嘟噥什麽。


    晚上,許多哥薩克都來拜訪他——看望,探問當年的俘虜生活。阿尼庫什卡家的內室裏擠滿了婦女和孩子。他們密密層層地站地那裏,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傾聽著司捷潘講敘自己的故事。他講得很勉強,蒼老的臉上一次也沒有出現過笑容一看來,生活把他折磨得夠嗆,把他徹底改變了,換了個人,第二天早晨——司捷潘還在內室裏睡覺——潘苦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來了,他用手巴掌捂著嘴低聲地咳嗽著,等候和捷潘醒來。從內室飄出來一陣陣鬆軟的泥地的涼氣和陌生的。嗆人的辛辣菸草氣味以及長途跋涉的旅人身上日久無長積存的路途氣味。


    司捷潘醒了,聽到劃火柴點菸的聲響。


    “我可以進去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問,仿佛要去晉見長官似的,慌慌張張整了整紮煞的新襯衣上的褶子,這是為了出門見客,伊莉妮奇娜才給他穿上的。


    “請進來吧。”


    司捷潘穿好衣服,雪茄菸冒著火花,惺忪的眼睛嗆得眯縫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有點兒膽怯地邁過門限,一看到司捷潘大變了樣子的臉和他絲背帶上那些金屬飾物,不禁大吃一驚,就站在那裏,伸出了半握的黑手巴掌。


    “你好啊,老街坊!看到你活著回來……”


    “您好!”


    司捷潘把背帶套在下垂的健壯的肩膀上,晃了晃,很有身份地把自己的一隻手巴掌放在老頭子的粗糙的手裏,彼此迅速地瞅了一眼。司捷潘的眼裏閃著敵視的藍光,麥列霍夫鼓脹的斜眼裏流露出尊敬和略帶嘲諷的驚訝神情。


    “你老啦,司喬帕……老啦,親愛的鄰居。”


    “是啊,老啦。”


    “大家已經給你追悼過亡魂啦,就像給我家的葛利什卡……”老頭子說出了日,就後悔地突然頓住;這話說得太不是時候了。他試著改變話題:“上帝保佑,你壯壯實實地活著回來啦……感謝主!我們也為葛利什卡追悼過亡魂,可是他跟拉撒路一樣,又活著回來啦。他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老婆娜塔莉亞,卜帝保佑,身體也好起來啦一是個賢惠的娘兒們……我說,好孩子,你怎麽樣啊?”


    “謝謝您啦。”


    “你肯到我家來串串門嗎?來吧,賞個臉吧,咱們一起幾拉拉家常,”


    司捷潘沒有答應,但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死氣白賴地請求他。而且生氣了,司捷潘隻好屈從他洗過臉,把剪得很短的頭髮往後梳著一當老頭子問:“‘你的額發哪兒去啦?是脫頂了嗎?”司捷潘笑了,他堅定地把帽子扣到腦袋上,第一個走到院子裏。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親熱得簡直有點兒肉麻,以至司捷潘不由自主地想:“他是為了消除舊日的怨仇才這樣竭力討好……”


    伊莉妮奇娜依照丈夫眼睛裏的無聲的命令,在廚房裏奔忙,催促著娜塔莉亞和杜妮亞什卡,自己親自去擺桌子。婦女們偶爾把好奇的目光投到坐在聖像下麵的司捷潘身上,仔細地打量他的上衣。襯衣的領於、銀表鏈和髮式,露出掩飾不仕的、驚訝的笑容,互相交換著眼色。達麗亞滿麵紅光,從後院裏走來;她羞澀地笑著,用圍裙角擦著薄薄的嘴唇兒,眯縫起眼睛說:“啊呀,好街坊,我可簡直認不出您來啦。您一點兒也不像哥薩克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失時機地把一瓶家釀燒酒擺到桌子上,拔掉塞在瓶日上的破布,聞了聞又甜又苦的酒香,吹噓說:“嚐嚐吧。自家釀的,把火柴往上一湊——立刻就會冒藍火苗,真的!”


    席間的談話漫無邊際。司捷潘原本喝得很勉強,但是喝了幾杯,很快就有了醉意,態度也變得溫和了。


    “現在你應該再娶個媳婦啦,我的好街坊。”


    “您這話說得可不對!我把原來的老婆放到哪兒去呀?”


    “原來的……原來的——怎麽啦……你以為原來的老婆就永遠用不壞啦?老婆跟騾馬一樣,騎到沒有牙口了,就不能再騎啦……我們給你找個年輕的。”


    “現在咱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哪還顧得上結婚呀……我有半個來月的假期,完了就得到鎮公所去報到,大概也會把我發送到前線去的,”司捷潘說,他已經醉意朦朧,外鄉口音也不那麽重了。


    不久他就走了,達麗亞用喜悅的目光送他離去,他走了以後,這一家就爭辯議論起來了。


    “這狗崽子,可真出息啦!瞧地說話的那股勁頭兒!簡直像個收稅官,或者別的什麽有教養的大人物……我一進去,他正起身,往穿著襯衣的肩膀上套綻著金片片的絲吊帶,真的!就像套在馬身上一樣,套在他的脊背和胸膛上。這搞的是什麽玩意?有啥用處?這麽說吧,他現在的派頭完全是個有大學問的人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讚不絕口,顯然是由於司捷潘沒有拒絕他的邀請,也不記舊仇,居然賞驗到他家來了從談話中知道,司捷潘服完兵役,將要在村子裏住下來,要修復房於。重整家業,順口提到,他很有些錢,這引起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深思和不由自主的敬佩.“看來,他很有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司捷潘走了以後說,“這畜生有大錢。別的哥薩克從俘虜營裏逃回來,都穿得破破爛爛,可是你看他,穿戴得這樣整齊漂亮……準是殺過人,再不就是偷了人家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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