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到‘三’——就放馬,好嗎?一,二……三!”


    中尉第一個沖了出去,一隻手按著製帽,俯在鞍頭,霎時,他就跑到其餘的人前頭去了。米吉卡站在馬鐙上,神情慌張,臉色蒼白;葛利高裏懶洋洋的,好久才把舉到腦袋頂的鞭子打在馬屁股上。


    從白楊樹到皇家池塘有三俄裏路。半路上,米吉卡的牡馬身於挺得像箭一樣直,追上了中尉的小騾馬。葛利高裏懶洋洋地跑著,他從一開始就落在後麵,騎在馬上小跑著,好奇地注視著跑遠的、已經七零八落的騎士隊伍。


    在皇家池塘旁邊,有一個春水沖積成的土丘。那像駝峰似的、黃色的土丘頂上生著一些枯萎的、尖葉子的蛇蔥。葛利高裏眼看著中尉和米吉卡都一下於就躍上土丘,而且飛馳到那邊去了,其餘的人也都跟在他們後頭一個一個地滑了過去。當葛利高裏跑到池邊的時候,那些大汗淋漓的馬已經站在一起,下了馬的小夥子們圍住了中尉。米吉卡露出了抑製著的喜悅,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中尉的態度,卻使葛利高裏納悶,他竟一點也不感到慚愧:靠在一棵樹上,抽著紙菸,用小手指頭指著自己那匹好像剛洗過似的小驟馬說道:“我已經騎著它跑了一百五十俄裏路。昨天才從車站趕到這裏。如果它休息好了的話——科爾舒諾夫,你就不會追過我啦。”


    “可能,”米吉卡寬宏大量地說道。


    “全區再也沒有比他的牡馬跑得更快的啦,”一個最後跑到、滿臉雀斑的小夥子羨慕地說。


    “是匹好馬,”米吉卡由於剛才過分激動,所以現在手還在哆嗦,他拍了拍牡馬的脖子,呆呆地笑著,看了看葛利高裏。


    他們倆離開了眾人,順著山坡,沒走村內的街道,往回騎去。中尉冷淡地跟他們道了別,把兩個手指頭向帽簷上一伸,就轉過臉去。


    已經快要走到通向自家院子的胡同口的時候,葛利高裏看見了正朝他們走來的阿克西妮亞。她一麵走著,一麵低頭剝著一根小樹枝;一見葛利什卡,就把頭低得更厲害。


    “你害什麽臊呀,難道我們是光著屁股嗎?”米吉卡喊道,又擠了擠眼睛:“我的小寶貝,唉,苦命的小娘子呀!”


    葛利高裏朝前望著,等快要走過她身旁的時候,突然把慢慢走著的驟馬抽了一鞭子。騾馬後腿蹲了下去,——向上一踢,濺了阿克西妮亞一身爛泥。


    “咦,咦,咦,惡魔!”


    葛利高裏掉轉馬頭,讓激怒的馬朝阿克西妮亞衝去,責問道:“為什麽你見麵不問好?”


    “不配。”


    “就因為這個才給你濺點泥——別那麽神氣!”


    “讓開!”阿克西妮亞喊道,兩隻手在馬臉前麵揮動著。“你為什麽叫馬來踩我?”


    “這不是馬,是騾馬。”


    “反正一樣,你給我讓開!”


    “你為什麽生氣,阿克秀特卡?是為前幾天的事兒?


    葛利高裏朝她的眼睛看了看。阿克西妮亞想要說什麽,但是她那烏黑的眼角上突然掛上了淚珠;嘴唇可憐地哆嗦著。她痙攣地吞下眼淚,悄悄地說道:“別纏我,葛利高裏……我沒有生氣,我……”她沒有說完就走開了……


    迷惑不解的葛利高裏在大門口追上了米吉卡。


    “晚上去遊戲場嗎?”米吉卡問。


    “不去。


    “怎麽啦?她叫你去過夜?”


    葛利高裏用手掌擦了擦腦門,沒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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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靜的頓河》


    大浪淘沙e書製作,僅供好友。


    第九章


    村莊各家院子裏還留有三一節的痕跡:撒在地上的幹香薄荷,踏碎了的幹樹葉末子,以及砍來插在大門口和台階旁的、樹皮已經幹裂、葉子枯黃的橡樹和白蠟樹枝。


    從三一節那天起,就開始割草了。一大清早,婦女過節穿的裙子、鮮艷的繡花圍裙、五顏六色的花頭巾,像鮮花一樣撒遍了草場。全村的人都出來割草了。割草的男人和耙草的女人都打扮得像過年一樣。這是自古以來的風俗。從頓河邊直到遠方的赤楊林,被蹂躪的草地在鐮刀下波動、呻吟。


    麥列霍夫家的人起晚了。他們出發去割草的時候,幾乎半個村子的人已經都在草地上了。


    “早覺睡得太久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些汗流滿麵的割草人叫嚷說。


    “這不能怪我,都賴老娘兒們!”老頭子笑著用生皮鞭趕著牛。


    “你們好,鄉親,晚啦,老兄,晚啦……”一個高個子的戴草帽的哥薩克在道旁磨著鐮刀,搖晃著腦袋說。


    “難道草會幹啦嗎?”


    “你快走吧,還來得及,不然可就要幹啦。你那段草在什麽地方?”


    “在紅石崖旁。”


    “快趕你的牲口吧,否則你今天就走不到啦。”


    阿克西妮亞坐在車後頭,用頭巾把臉全都裹了起來,遮著陽光。她給眼睛留了一條窄縫,從這條縫裏冷漠、嚴肅地望著坐在對麵的葛利高裏。達麗亞也裹著臉,穿著新衣服,把兩條腿垂在車沿外頭,用那布滿青筋的大長奶子餵懷裏快要睡著的孩子。杜妮亞什卡坐在車轅橫木上,身子不停地顛動著,用幸福的目光打量著草地和路上遇見的人。她那歡快的、太陽曬黑的、鼻樑兩邊長滿雀斑的臉上,好像是在說:“因為今天的天氣這麽好,萬裏無雲的藍天也顯得這麽歡快。舒暢,所以我也很歡快、舒暢;而且我的心裏也同樣是一片藍色的安逸和純真,我很快活,此外我什麽都不需要啦。”潘苦菜·普羅珂菲耶維奇把厚棉布上衣的袖子拽到手掌上,擦了擦從帽簷下麵流出的汗。他那緊裹在上衣裏的彎曲的脊背上顯出了很多濕漉漉的汗斑。太陽透過灰白色的雲片,把煙霧朦朧的、扇形的折射光線灑在遠方頓河沿岸的銀色山峰上、草原上,灑在河邊草場和村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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