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母親緊緊摟住他,酒精似乎讓她的力道變大,她攬著楚別夏後背的手收的很緊,像是離群的獸,死死叼住自己孩子的後頸不肯鬆口,幾乎勒得他隱隱作痛。楚別夏感受到這種強烈的被需要感,於是說。“媽媽,我在。”他說,“我會一直……”“夏夏,媽媽為了和爸爸結婚,放棄了當年一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母親忽然開口,在酒精的促使下,夢囈般說,“現在回過頭去看,那才是真的後悔,你爸爸……不值得。”緊接著,她又說:“但是夏夏,夏夏你不一樣……”她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的繩索,看著兒子的目光裏,母愛幾乎要把人溺斃。她含著淚說:“夏夏,媽媽知道你值得……”“媽媽為了培養你,放棄了去名校任教的機會,所以夏夏,你一定要懂事,要好好的,媽媽愛你,媽媽願意把擁有的所有東西都給你……”楚別夏剛剛伸出去,準備擁抱母親的手驟然僵住,停滯在半空,仿佛一個被掐斷電源的機器人。他聽著母親含淚的、充滿愛意的絮絮叨叨,隻覺得心裏像是在被不斷掏空一樣。她每說一句,那個空洞就更大一些,直到最後的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墜落進去。他無法給出任何回應,過了很久,久到母親已經不再出聲,睡了過去的時候,才開口,聲音比被酒精浸泡過還要沙啞幹澀。“可是……你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楚別夏把母親在客房安頓好,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眼角餘光看見主臥陽台的父親。中年男人一直坐在那裏,以一個痛苦的、蜷縮的姿勢,脊背佝僂,頭發裏閃過銀絲。他抽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頭塞滿了一個煙灰缸以後,楚別夏走過去幫父親倒掉,再放回來,可很快那裏麵又積起新的一座小山。楚別夏木然說:“要不你們離婚吧。”父親和以前每次一樣,隻是搖頭。“你媽媽為這個家付出太多了。”他的聲音拖著,仿佛蒼老了十歲,即便如此,他依舊強撐著,把自己所有的關懷都凝聚成一句叮囑。“夏夏,多關心媽媽。”……可你呢。楚別夏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出來。父母之間的爭執,最後,還是在楚別夏身上畫下句號。句號明明是無形的,可楚別夏總覺得,自己能看見它們,烙印一樣,在他的回憶裏總是特別顯眼。即便如此,他依舊端坐在寫字桌前,一筆一筆寫完了今天的作業,原本準備額外寫一道競賽題,可對著題幹發了二十分鍾的呆,他也沒想出一個解法。好像忽然變笨了。楚別夏這樣想著,然後輕輕笑了一聲。要不問一下阿雪?幾乎是這個念頭在心底出現的瞬間,楚別夏臉上的笑容就僵在那裏,最後不自覺地消散。算了。他想。阿雪也有自己的事,萬一打電話過去,阿雪把其他作業一丟,直接來跟他研究這道題怎麽辦?一道題而已,不要麻煩他了。雖然心裏這樣想,可楚別夏手裏拿著手機,依舊點開段騁雪的□□,點進他們的聊天框裏,漫無目的地、機械重複地上下翻動,仿佛這樣他就能從中汲取到什麽。一不小心,他點了一個表情包發出去。楚別夏心頭一緊,明明隻是一個表情包而且,卻讓他如臨大敵,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就連忙撤回。【你撤回了一條消息】【阿雪:到owo!】楚別夏指尖忽然泛起一片麻意,僵在那裏。【阿雪:怎麽了?】【阿雪:我剛剛在寫競賽的作業……老胡這次布置的題有點意思。本來是要寫作文的,不想寫了!做題!】忽然,楚別夏覺得喉間一哽,無聲張嘴,像是要說什麽,可這情緒忽然就散了,像是從指尖溜走的時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楚別夏坐在椅子裏,捧著手機,手機被他的體溫捂熱之後,電池又散發出溫熱的感覺回饋著使用者……可他隻覺得指尖冰涼。他好像……打擾到段騁雪了。抿了抿幹澀的唇,於是楚別夏回複。【沒事,我不小心點錯了。】【我也繼續寫題……】【早點睡】【阿雪:好,明天見!】楚別夏呼出一口氣,勉強輕笑。【明天見】對話框那邊沒有再傳來什麽回複,楚別夏怔怔看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一般,起身收拾了書包,然後躺下。手機一直被他握在手裏,播放著一條錄音,耳機裏的鋼琴聲,仿佛每一個音符都是填滿了陽光的氣球,一個接一個在楚別夏耳邊溫柔地發出聲響。他就這樣睡了前半夜,後半夜的時候,楚別夏莫名其妙醒了,還沒睜眼,就感受到母親的手撫過他眉心,什麽都沒說,掌心的力度溫柔、堅定……卻也壓得他喘不過氣。母親走後,他聽見父母交談的聲音,或許是和好了,總之沒有再爆發另一場爭吵。即便如此,楚別夏也沒再睡著。天蒙蒙亮的時候,楚別夏按著自己往常的作息起床,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自己睡了個好覺,什麽都不知道。一片狼藉的家裏已經被收拾幹淨,母親又恢複了溫柔且嘮叨的樣子,父親坐在餐桌前看報紙,兩人見他起床從屋裏走出來,臉上露出笑容。母親和往常每一天一樣說:“夏夏起啦?去好好洗個臉,用溫水。”父親說:“我今天開車上班,要捎你一程嗎?”楚別夏揚起笑容搖頭:“還早,我散步就過去了。”他走進洗漱間,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笑臉,和媽媽一樣溫和,眼底是和父親一樣的沉靜。忽然間,楚別夏感受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他開始懷疑,自己昨晚會不會隻是做了一場噩夢,可目光落在角落髒衣簍裏堆放著的、沾滿酒漬的桌布時,他幡然醒悟。低頭洗臉,他等不及涼水轉溫,掬起一捧按在臉上,明明氣溫不低,卻依然冷得他一個哆嗦。楚別夏帶著早餐出門,戴著耳機行走在初夏的晨風裏,他漫無目的地看著遠方,忽然,在目光所及盡頭的十字路口,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段騁雪也同時看到了他,朝他用力揮手。楚別夏忽然覺得腳步像乘了風,靠的越近,就越發輕快。他最後幾乎小跑過去然後在段騁雪張開的懷抱前刹住了車。段騁雪站在原地舉了好一會兒胳膊,隻等來男朋友木頭一樣的刹車,目光委屈。楚別夏咬唇,抬手按下他的胳膊。“這麽多人看著。”段騁雪順著他的力道收了手,兩人肩並肩站著。附中和一中從這個十字路口起,是往相反方向延伸的,以往他們……主要是楚別夏不敢在這裏久站,這裏離他家不過一個公交站的距離,要是被小區的熟人看見,雖然段騁雪是男生,可早戀的事八成也不好瞞住。可今天,楚別夏破天荒沒有先抬步離開,麵前的紅燈已經轉綠,他和段騁雪站在往街對麵湧動的人群裏,像兩隻不肯遷徙的獸。段騁雪陪他一言不發地站著,忽然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楚別夏眨眼,目光疑惑地看他。段騁雪認真地看他,想了想說:“總覺得……你今天有點魂不守舍的。”楚別夏笑了一下。“昨晚沒睡好。”他說著,看向另一邊的紅綠燈,輕輕推了段騁雪一下,“快走,你們晨讀開始的那麽早,別遲到了。”“不差這兩分鍾。”段騁雪下盤十分穩健,紋絲不動,像個釘子戶一樣紮在楚別夏旁邊,“先送你。”楚別夏看他一眼,段騁雪改口:“目送。”楚別夏輕笑。“對了。”段騁雪說,“今晚我放學晚,沒法來找你了。”楚別夏搭在書包側帶上的手指一緊,又生怕被發現一樣,慌忙鬆開。他說:“沒事,又不用天天黏在一起……該走了。”說話間,楚別夏麵前的紅燈再次轉綠,這次他順著匆忙的人流向前,在街對麵站定後,忽然遲疑回頭。段騁雪已經側過身去等他那邊的紅燈,目光倒是一直追著楚別夏到了對麵。隔著車流,兩人和往常一樣揮手作別。楚別夏原本以為,這就是他今天見到段騁雪的最後一麵。中午第四節課剛下,楚別夏拒絕了幾個同學共進午餐的邀請,沒有隨著人群一起湧向食堂,坐在座位上,沒什麽食欲。“楚別夏!”忽然,班裏同學站在門口喊他,“有人找!”座位上看不見門外的景象,於是楚別夏起身向前幾步,忽然,腳步停在原地。段騁雪身上穿著不知道哪裏弄來的他們學校的校服,倚在門邊,朝他招了招手。楚別夏第一反應是自己出現了幻覺,又或者是認錯人了,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走!”那個人開口,分明就是段騁雪的聲音,笑著叫他,“咱們出去吃頓好的!”楚別夏立刻快步跑向門邊,下意識左右看看四周,然後壓低聲音問他。“你怎麽進來的?”一中的管理是出名的嚴格,錯過了上學時間就絕不允許隨便進門,要麽需要有班主任簽字的病假假條,要麽就得班主任親自來領人。段騁雪食指豎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偷偷說。“翻牆。”楚別夏愣住,剛要退後一步檢查他身上有沒有擦傷,就被他拉住,看著這家夥露出狡黠的笑。“逗你呢……我給老胡打電話,說給他分享一道特別棒的題,讓他領我進來的。”老胡是他們周末競賽課的主講老師之一,也是一中的物理老師,為人隨意,和學生打成一片,楚別夏和段騁雪都算是他的得意門生。楚別夏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