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製義,體凡屢變,自洪、永至化、治,百餘年中,皆恪遵傳注。體會語氣,謹守繩墨,尺寸不逾。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為時文,融液經史,使題之義蘊隱顯曲暢,為明文之極盛。隆萬間兼講機法,務為靈變,雖巧密有加,而氣體恭然矣。至啟、楨諸家,則窮思必精,務為奇特。包絡載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題以發之,就其善者,可興可觀,光氣自不可泯。凡此數種,各有所長,亦各有所蔽……”


    指出明文各期特徵之後,又分析其“所長”、“所蔽”,但主要還是讚賞“以古文為時文”是明文之極盛。所以韓菼、方苞所致力的是八股文,所傾向是讀書和古文,就是說“八股文”不僅限於《四書》及傳注,要多讀書寫出有內容的像唐、宋古文一樣的文章。但其基礎還是八股文的基礎。因而在其得中功名,不再鑽研八股文,致力於寫古文時,不能不說其表現手法,因思維方法,其中心義理,還是在八股文的基礎,八股文的功夫上所變化出來的。因此人們說他“以時文寫古文”,自是有根據、有事實的。


    方苞有著名的《古文義法約選序》,開頭即說:“古文所從來遠矣。六經、語、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義法最精者,莫如《左傳》、《史記》,然各有成書,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其次《公羊》、《觳梁傳》,《國語》、《國策》,雖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紀數百年之言與事,學者必覽其全而後可取精焉。惟兩漢書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擇及尤而所取必至約,然後義法之精可見……”最後說道:“《易》、《詩》、《書》、《春秋》及《四書》,一字不可增減,文之極則也。降而《左傳》、《史記》、韓文,雖長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餘諸家雖舉世傳誦之文,義枝辭冗者或不免矣。”可見其推祟的還是五經、《四書》,孔孟正宗、正經正史,直到韓愈,不及先秦諸子老、莊、楊、墨等家,其義法體係和八股文是同出一源的。所以桐城派以時文為古文,不隻是表現手法,而首先在於思想體係。


    方苞開創桐城派古文,劉大櫆、姚鼐、曾國藩等人續之;另有武進張惠言、惲敬,致力古文,世號陽湖派。其源亦出自桐城。這些人中,除劉大櫆是雍正己酉、壬子副榜(考舉人於正榜之後,再取幾名於榜後,叫“副榜”,不算功名。不同於現在考學校“備取”,如有人不來,還可補上。副榜隻是名義,不能補。)外,其他人都是進士出身,除方苞出身已作介紹外,其他姚鼐是幹隆癸未進士,曾國藩是道光戊戌進士,張惠言是嘉慶四年進士,惲敬也是舉人出身。他們都是揣摩透了八股文,得中功名,作了官,又致力於古文,其思想、文字基礎,還都是長期八股文所打下的。梁章钜《製義叢話》中引幾則方苞的八股文段落,現引一則如下:


    “方望溪《群居終日》節文,起比雲:‘業固精各治者也,無故而處一堂,其神誌已渙矣。而復外以名教以為樂,是以同惡而相滋也。時不可以再得者也,優遊而多暇日,其出人不遠矣。而復漫為鄙倍以相娛,是不獨日力之坐耗也。’所言皆周秦諸子之緒餘,而練作時文,自異凡響,此文當為吾齋塾中座右銘,凡我學子,當敬誦之。”


    又引《先進於禮樂》章題中二比雲:


    “吾嚐切而求之,一人一家之事,其父兄之力勤而守約者,大都無所紛華,而子弟以風流相尚,逐漸覺先人之迂闊,不近於人情,則夫上下數百年之間,其流失更可知也。


    又嚐近而征之,一鄉一邑之間,其長老之談笑而嬉遊者,大率見聞皆古,而少之潤色為二,竊以為上世之衣冠,不宜於大雅,則夫邦國朝廟之間,其變遷更可想也。”


    以上兩例,可見方苞八股文的麵貌。雖然排比成一股一股,兩兩對照。但其句法自是古代散文的格式,全不同於四六駢體文之對仗。因而把八股文任何一股單獨讀之,其文氣並不殊於任何唐宋古文。其破題、承題等程式,一開始先提綱挈領概括全題的寫法,起承轉合的步驟,時文與古文之間也並無明顯的差別。即最著名的《項脊軒記》(按或印作“誌”)一開始:“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日過午已昏。”不是儼然一“破題”與“承題”嗎?通篇所寫,在作“舊”字,正是老於八股文手法所寫的感情文字。不但這樣,連舊時公文程式,一開始“摘由”,把不論長、短,內容簡單或複雜的文字,在前麵先用一兩句話,把全部內容表現出來,使人一看,先不必細看全文,便知道是什麽事由,也全是用的八股文破題的手法,十分明確扼要,在處理公事上,撰寫公文上,程式手法既易掌握,使用亦十分方便,其程序完全符合思維推理邏輯,這同八股文的寫作訓練是有密切關係的。近人陳柱《中國散文史》引章太炎的話並加解釋道:


    “章炳麟雲:‘註疏者八股之先河;明、清之奏議,八股之支派也。’蓋註疏釋經,八股文為衍繹《四子書》及五經之義理,故註疏外式異八股,而內函為八股之所自出。明清奏議,為八股之餘事。故明、清奏議,形體異八股,而精神實為八股之支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代八股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鄧雲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鄧雲鄉並收藏清代八股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