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西貝仍不說話,視線一偏,投向他身後。 長老回頭,隻見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孩從門外走來,頭上罩著一片黑紗,朦朦朧朧看不清臉,身形有七八歲,胸前掛著一隻哨子。 陳郡錯愕地盯著她。 賈西貝起身迎接,很恭敬的樣子,長老立刻意識到,這就是蘭城的肉身神,和他們掌握的情報一致。 女孩拉著賈西貝的手,爬上他的腿,乖乖坐下。 “這個孩子,”長老問,“為什麽遮著臉?” “她不是一般的孩子,”賈西貝說,“她的臉,隻有蘭城人能看。” 這證實了長老的判斷,那具小小的身體裏寄居著神靈,是蘭城的精神聖殿。 長老不急著走了,借著看兩具屍體,向肉身神接近:“堂主,我們的女人那樣乖順,怎麽冒犯你了,要被殺掉?” “她是中毒死的。”賈西貝冷聲說。 長老一副驚訝的表情。 賈西貝又說:“你下的毒。” “荒唐!”長老笑了,“我為什麽要毒死親手送出去的女人,何況我已經離開蘭城一天兩夜,哪有下毒的機會?” “你想毒死的人是我,”賈西貝抱著肉身神,護在胸前,“至於毒藥塗在什麽地方,你心裏有數。” 長老渾濁的老眼睛瞪起來:“堂主,說話要有證據!” 賈西貝瞄一眼女屍旁的男屍:“那就是證據,我有證人。” 長老沉下臉:“她不願意留在蘭城服侍曾經的敵人,擅自下毒也有可能,但是和我沒關係,”他舉起雙手,“我是真心來蘭城議和的!” 賈西貝聽他放屁,拇指隔著黑紗刮了刮肉身神的小臉蛋:“那讓孩子說,孩子的眼睛最通透。” 長老眉頭一跳,看向肉身神,一層黑紗擋著,看不清眼睛。 賈西貝握著她的小手,兩腿顛著逗她:“是誰想殺我,是那邊躺著的姐姐,還是這個白胡子老爺爺?” 長老鼻翼兩側微微出汗,他們也信神,崇拜神諭和天罰。 孩子罩著黑紗的小腦袋轉了轉,伸出一根軟軟的手指,晃來晃去,指向長老。 “這是栽贓,”長老大喝,“是陷害!” 肉身神可能被他嚇著了,從賈西貝腿上跳下去,提著肥大的裙子往門口跑。 事情發生在刹那,長老突然踢起長衣下擺,從隱蔽的靴筒裏拔出一把匕首,撲上去揪住孩子的領口,朝她的肚子捅進去,一下、兩下,等陳郡反應過來,柔軟的身體已經栽倒在血泊裏。 “你幹什麽!”陳郡怒吼。 賈西貝從椅子上站起來,厲聲喊:“把他給我拿下!” 長老舉著帶血的匕首:“是你們栽贓我,逼我殺人!” “長老,現在毒是不是你下的已經不重要了,”賈西貝指著地上的屍體,“你殺害蘭城的肉身神,這麽多人看著呢,你是現行犯!”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長老笑起來,白胡子下的五官扭曲,難以想象他是之前那個和藹的老人。 “殺誰也不行,”賈西貝跺腳,“小郡!” 陳郡掏槍,幾乎同時,角落裏的七芒星女人蜂擁而起,和長老一樣,從靴筒裏拔出隨身的小刀,她們進傷兵所前都搜過身,但隻查了腰背,沒有掀裙子。 “保護堂主!”陳郡舉槍,槍口前全是女人,一時下不去手。 女人們把長老圍在中間,形成一堵活生生的人牆,刀子高高舉起,刀尖一致朝外,長老就在這層女人形成的護盾中咆哮:“對,毒就是我下的,怎麽樣!” 賈西貝從後腰拔出手槍。 “是我策劃了一切,摧毀蘭城,為衝霄箭報仇!” 賈西貝抿起唇,這是他第一次用槍瞄準活的目標。 “你們的肉身神已經死了,蘭城必敗!”長老叫嚷,陰謀得逞的乍喜使他癲狂,一旦癲狂,就得意忘形。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也是神,”長老在女人堆裏擺出勝利的姿態,“七芒星的肉身神殺掉了蘭城的肉身神,這是天意!” 砰地一聲,賈西貝開槍,手有點抖,但擊中了,正對著他的女人倒下去,刀子脫手,叮一聲響。 陳郡驚詫,那個膽小的愛哭鬼,那個優柔的娘娘腔,擎著炙熱的槍口,對他下令:“陳郡,我要活的!” 他沒軟軟地叫他小郡,而是像一個真正的堂主那樣,斬釘截鐵,殺伐果決。 陳郡立即開槍,女人們不怕死,瘋了似地撲上來,抱住他,哪怕胸口被亂槍打穿。 賈西貝邊射擊邊向陳郡靠近,中間換過一次彈夾,滿地是血,很滑,胳膊和後背中了幾刀,他沒哭,甚至沒叫一聲,在混戰中衝在前頭。 最後一個女人倒在腳下,長老獨自一人麵對槍口,他是階下囚了,卻仍然傲慢,昂著頭,為殺掉了蘭城的靈童沾沾自喜。 “你已經沒有掙紮的餘地了,”賈西貝皺著細小的眉頭,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我要知道你們那兒的情況,具體的。” “年輕人,”長老不屑地上下掃視他,“女人一樣的家夥是做不了領袖的,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告訴你?” 賈西貝沒有被他的挖苦激怒,這種話他聽過太多次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上次決戰,你們損失巨大,所以你貴為肉身神,也不惜鋌而走險來蘭城殺我,”一頓,他說,“可惜沒殺掉。” “是呀,”長老歎息,“我沒殺掉你,”話鋒一轉,“但蒼天有眼,讓我殺掉了你們的肉身神!” 這對蘭城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你算什麽東西,”長老猙獰地露出犬齒,“不男不女不陰不陽,十個你也比不上一個肉身神!” 陳郡聽不下去了,扭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帶走,賈西貝卻阻止他,突兀地叫了一聲:“小二。” 小二?陳郡蹙眉,後背一涼忽然想到什麽,轉身往地上看。 血泊裏那具孩童屍體不見了,剛才混戰,誰也沒注意,現在賈西貝一叫,一個矮小的身影從牆角跑出來。 長老瞪直了眼睛,蘭城的肉身神……竟然可以死而複生? 孩子把頭上的黑紗掀掉,露出一張小髒臉,是個男孩,解開帶洞的血衣,裏頭是厚厚的人造纖維,還有被刺穿了的血袋。 是老楊家的小二,調皮地衝長老吐舌頭。 “這就是你殺掉的肉身神。”賈西貝用那張不陰不陽、不男不女的臉麵對他,快意,卻不輕狂。 “你……”長老知道中計了,他自認為高明,卻在半百之年敗在了一個十幾歲的娘娘腔手下,他不甘心。 “不甘心?”賈西貝一下刺到他的心裏去,指著背後的女屍,“毒發身亡的她甘心嗎?這滿地被你當成肉盾的女人甘心嗎!” “哈哈,”長老倒笑了,“少來教訓我,毛頭小子別高興得太早,你們有句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黃雀?賈西貝和陳郡對視。 “你們殺掉衝霄箭、搶走的那個飛行器,本來是牡丹獅子的裝備,”長老說,“三年前被染社秘密扔出蘭城,我們拿到後研究了一年多,才勉強讓衝霄箭背上。” 賈西貝愕然,逐夜涼背走的那個居然又是牡丹獅子的裝備,倏忽間,什麽東西在心裏跳了一下,稍縱即逝。 “那麽厲害的東西,染社為什麽要扔給我們?”長老幹癟的嘴唇陰險地蠕動,“因為他們寧可讓我們強大,也不想讓牡丹獅子回來。” 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陳郡切齒。 “牡丹獅子和你們伽藍堂是什麽關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染社不會放過牡丹獅子,和與他有關的人。” 賈西貝由著長老在牡丹獅子這條路上越跑越偏,老家夥還不知道,伽藍堂正在興都接受染社的招安。 “你們西有七芒星,東有染社,娘娘腔,”長老凶殘地盯著賈西貝,“等著看吧,蘭城的未來注定是末路!” 娘娘腔,一輩子甩不掉的汙名。 “關起來,”賈西貝擺了擺手,很疲憊,“嚴密警戒。” 他拖著腳走出傷兵所,太陽正從巍峨的城牆上落下,天黑得很快,血腥味、西出蘭城的壓力和險惡不明的局勢讓他喘不過氣,驀然想起高修的話:殺人流血,你像個小姑娘似的,會吃虧的。 自己果然不行嗎? 眼淚在眼圈裏打轉,但不敢擦,怕被左右看出來,他現在是堂主了,連在大庭廣眾下哭鼻子的自由都沒有。 “所以你才能長大。” 元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有人天生是領導者,都是摔倒了爬起來,這裏,是你的機會。” 那天,他們在燦爛的星空下,親吻了彼此,許諾了未來。 賈西貝用力吸了吸鼻子,對,他不能退縮,他還要成為一個優秀的禦者、一個卓越的領袖,閃閃發光地去找元貞呢。 回到房間,嬤嬤收拾過屋子,床單被子都換了新的,他齜牙咧嘴脫掉血汙的衣衫,露出醜陋的新傷舊疤,還有背上未完成的金翅三足烏。 沒一會兒,陳郡到了,老媽子似地幫他上藥包紮,賈西貝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眨巴著眼睛叫:“小郡,我好疼呀。” 他把臉埋在被窩裏,像隻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使勁兒憋著眼淚,憋得臉蛋通紅。 “疼就別忍了,”陳郡無奈,“哭吧,我不笑話你。” “真的?”這人平時總是嫌他愛哭,嫌他軟弱,賈西貝晃著腳丫,“那我真哭啦。” 陳郡點頭,剛才和七芒星對峙,這小子像個運籌帷幄的大將,威風凜凜,回來就縮成了軟趴趴肉嘟嘟的小絨球,讓人拿他沒辦法。 賈西貝揪著被角醞釀,醞釀了好半天,眼淚也沒來:“小郡,真奇怪,你讓我哭,我又哭不出來了。” 陳郡收起剪刀繃帶:“那是你長大了唄。” 賈西貝雙眼放光,他真的長大了?像元貞說的,長大了那麽一點點?那他還要長多少個這麽大才能成為牡丹獅子那樣優秀的戰士呢? 牡丹獅子……賈西貝不禁皺眉,聽七芒星的長老說,衝霄箭用了一年時間才背上飛行器,而逐夜涼隻用了一分鍾,說明他身上有和那東西匹配的接口,這太不正常了。 賈西貝忽然想到什麽,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在北府,高修說過,牡丹獅子被擒時禦者艙是空的,血肉之軀真的能憑空消失嗎,還是說……那具傳奇骨骼壓根就沒有禦者? 左獅牙、右獅牙、琉璃眼、獅子吼,逐夜涼滿身都是牡丹獅子的裝備,出關這一路,他簡直就像是在……一件件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賈西貝騰地坐起來,如果逐夜涼真的是牡丹獅子,那他隱藏身份,埋名在伽藍堂的目的是什麽? 猛然間,兩個字閃過腦海——複仇。 獅子堂被染社奪權,牡丹獅子被拆成碎片,逐夜涼怎麽可能不恨,回收裝備一定是為了複仇做準備,所以他才極力促成出關,一路上摧枯拉朽。 賈西貝發抖,那自己和元貞、修哥、岑哥又成了什麽?被他利用的棋子?他盛怒之下無足輕重的炮灰? 還有,如果逐夜涼是回來報仇的,他為什麽要同意招安?興都的監獄城裏到底有什麽他想要的東西?岑哥他們跟著他,又會陷入怎樣的險境? “小郡!”賈西貝一骨碌跳下床,顧不得傷,往頭上套衣服,“我去興都,你留下看家!” “啊?”太突然了,陳郡沒反應過來,“怎麽了這是?” “岑哥他們有危險,我得去告訴他們!”賈西貝咬了咬嘴唇,顫聲說,“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