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說。他雙手托住腦袋，痛苦地揉著額頭，“是的，當然，是的。可是這個——可是我——”
“兄弟，親愛的。”塔科維亞說道。她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卻沒有沖他伸出手去。“書上寫誰的名字並不重要。人們會了解真相的，書的本身就能說明一切。”
“我和書是一體的。”他說，然後就閉上雙眼，一動不動地坐著。塔科維亞這才怯怯地靠到他身邊，溫柔地撫摩著他，似乎在撫摩一處傷口。
164年的年初，第一本不完全版的、經過了大刀闊斧改動的《共時原理》在阿比內出版，作者是薩布爾及謝維克。pdc現在隻印刷那些最重要的檔案和指示，但是薩布爾在出版社及pcd信息部門都很有影響力，他讓他們相信這本書在對外宣傳方麵的價值。他說，阿納瑞斯目前的幹旱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饑荒，讓烏拉斯人幸災樂禍;在最近一次飛船帶來的伊奧國出版物上充斥著各種自以為是的預言，宣稱奧多主義經濟即將崩潰。我們要出版一部純粹偉大的思想著作，薩布爾說，還有什麽能比這個反擊更為有力呢。“科學史上的裏程碑，”他在修正過的評論中寫道，“在我們的物質生活麵臨災禍時，它卻騰空而起，證明了奧多主義社會永不消竭的活力，在人類思想的任何一個領域，它都能超越政府統治之下的資產主義。”
這本書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過伊奧飛船“警惕號”運到了烏拉斯。謝維克從來沒有翻開過這本書。不過，他在那包出口到烏拉斯的書當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寫原稿，還在封皮上附了一張便條：請將其交與伊尤尤恩大學貴族科學院的阿特羅博士，順致作者對博士的問候。薩布爾在對包裹進行最後審核時，肯定注意到了多出來的這樣東西。他是把手稿取出來還是留下了，謝維克無從知曉。他也許懷恨在心，就把它給沒收了;也許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後的刪節本無法對烏拉斯的物理學家們產生預期的效果，於是就放了行。事後他沒有跟謝維克提起這個手稿，謝維克也沒有問起過。
那年的春天，謝維克變得沉默寡言。他去申請了一個誌願崗位，去南阿比內參與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環工廠。大部分時間裏，他要麽去工廠幹活要麽去上課。他又重新開始了亞原子的研究，晚上經常都是在學院的加速器旁邊或者實驗室裏，跟那些粒子學專家一起度過。跟塔科維亞以及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變得沉靜溫和，顯得很冷淡。
塔科維亞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走路時就像拿了一大籃沉重的髒衣服。她堅持去魚類實驗室工作。一直到物色並培訓好了一位合適的接班人之後，她才回家準備生產，這時已經超出預產期一旬的時間了。謝維克下午的時候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員了，”塔科維亞跟他說道，“告訴她宮縮是四到五分鍾一次，不過沒怎麽加快，所以也不用太著急。”
他急急忙忙地去了，卻發現接生員沒在，一下子慌得手足無措。接生員和街區醫師都出去了，而且都沒有像平常那樣在門上留張條告訴別人自己的行蹤。謝維克的心髒重重地撞擊著胸腔，一切忽然都變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懼。他把這種無助的狀態看成了一個不祥的徵兆。這個冬天以來，自從那本書的命運確定了之後，他就在塔科維亞麵前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她則變得越來越安靜、被動和忍耐。現在他明白這種被動是什麽了：是死亡的預備狀態。其實真正自閉的人是她，而他卻沒有努力去跟上她。他隻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痛楚，卻從未留意過她的恐懼，也看不到她的勇氣。他將她放逐，因為他想要自我放逐，於是她就一路前行，遠去，遠去，一個人獨行到永遠。
他往街區診所跑去，等他跑到的時候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站立不穩了，診所的人還以為他心髒病犯了。他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派了一個人去找另一個接生員，讓他趕緊回家去，他的伴侶現在應該很想有人陪在身邊。他急忙往家趕，每邁出一大步，就越發地確定自己將要失去塔科維亞，內心的驚慌、恐懼也就強烈了一分。
可是回到家裏之後，他卻不能跪在塔科維亞麵前請求她的寬恕，雖然他非常渴望這樣做。塔科維亞已經沒時間聽他真情表白了;她非常地忙碌。她已經把台床上的東西都清掃一空，隻留下了一條幹淨床單，現在正在床上準備分娩。她沒有哭嚎也沒有尖叫，似乎她並沒有痛苦。但是每次宮縮時，她都得費勁地控製自己的肌肉和呼吸，結束之後她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像一個人用盡全力舉起了一樣重物。謝維克此前還從未見過有什麽勞作需要一個人這樣使出全身的力量。
她如此地辛苦，他無法袖手旁觀。當她需要藉助外力的時候他可以充當把手和槓桿的支點。通過幾次調校之後他們便很快找到了最佳的方位，接生員來了之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那樣的位置。分娩時，塔科維亞蹲著身子，臉對著謝維克的大腿，雙手攥著他緊繃的雙臂。“好了。”伴著塔科維亞機器轟鳴般的粗重呼吸，接生員平靜地說道，把那個身上沾滿了粘液但很明顯具有人形的小生命拽了出來。一股血流隨之奔湧而出，還有一團亂糟糟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活的生命。被謝維克暫時遺忘的那種恐怖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先前更為強烈。在他看來，這東西就代表著死亡。塔科維亞鬆開他的手，身子軟軟地蜷在他腳邊。他呆滯地彎下身子抱住她，心裏又是恐懼又是憂傷。
“兄弟，親愛的。”塔科維亞說道。她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卻沒有沖他伸出手去。“書上寫誰的名字並不重要。人們會了解真相的，書的本身就能說明一切。”
“我和書是一體的。”他說，然後就閉上雙眼，一動不動地坐著。塔科維亞這才怯怯地靠到他身邊，溫柔地撫摩著他，似乎在撫摩一處傷口。
164年的年初，第一本不完全版的、經過了大刀闊斧改動的《共時原理》在阿比內出版，作者是薩布爾及謝維克。pdc現在隻印刷那些最重要的檔案和指示，但是薩布爾在出版社及pcd信息部門都很有影響力，他讓他們相信這本書在對外宣傳方麵的價值。他說，阿納瑞斯目前的幹旱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饑荒，讓烏拉斯人幸災樂禍;在最近一次飛船帶來的伊奧國出版物上充斥著各種自以為是的預言，宣稱奧多主義經濟即將崩潰。我們要出版一部純粹偉大的思想著作，薩布爾說，還有什麽能比這個反擊更為有力呢。“科學史上的裏程碑，”他在修正過的評論中寫道，“在我們的物質生活麵臨災禍時，它卻騰空而起，證明了奧多主義社會永不消竭的活力，在人類思想的任何一個領域，它都能超越政府統治之下的資產主義。”
這本書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過伊奧飛船“警惕號”運到了烏拉斯。謝維克從來沒有翻開過這本書。不過，他在那包出口到烏拉斯的書當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寫原稿，還在封皮上附了一張便條：請將其交與伊尤尤恩大學貴族科學院的阿特羅博士，順致作者對博士的問候。薩布爾在對包裹進行最後審核時，肯定注意到了多出來的這樣東西。他是把手稿取出來還是留下了，謝維克無從知曉。他也許懷恨在心，就把它給沒收了;也許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後的刪節本無法對烏拉斯的物理學家們產生預期的效果，於是就放了行。事後他沒有跟謝維克提起這個手稿，謝維克也沒有問起過。
那年的春天，謝維克變得沉默寡言。他去申請了一個誌願崗位，去南阿比內參與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環工廠。大部分時間裏，他要麽去工廠幹活要麽去上課。他又重新開始了亞原子的研究，晚上經常都是在學院的加速器旁邊或者實驗室裏，跟那些粒子學專家一起度過。跟塔科維亞以及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變得沉靜溫和，顯得很冷淡。
塔科維亞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走路時就像拿了一大籃沉重的髒衣服。她堅持去魚類實驗室工作。一直到物色並培訓好了一位合適的接班人之後，她才回家準備生產，這時已經超出預產期一旬的時間了。謝維克下午的時候回到家。“你可以去叫接生員了，”塔科維亞跟他說道，“告訴她宮縮是四到五分鍾一次，不過沒怎麽加快，所以也不用太著急。”
他急急忙忙地去了，卻發現接生員沒在，一下子慌得手足無措。接生員和街區醫師都出去了，而且都沒有像平常那樣在門上留張條告訴別人自己的行蹤。謝維克的心髒重重地撞擊著胸腔，一切忽然都變得清清楚楚、令人恐懼。他把這種無助的狀態看成了一個不祥的徵兆。這個冬天以來，自從那本書的命運確定了之後，他就在塔科維亞麵前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她則變得越來越安靜、被動和忍耐。現在他明白這種被動是什麽了：是死亡的預備狀態。其實真正自閉的人是她，而他卻沒有努力去跟上她。他隻看到了自己內心的痛楚，卻從未留意過她的恐懼，也看不到她的勇氣。他將她放逐，因為他想要自我放逐，於是她就一路前行，遠去，遠去，一個人獨行到永遠。
他往街區診所跑去，等他跑到的時候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站立不穩了，診所的人還以為他心髒病犯了。他向他們說明了情況。他們派了一個人去找另一個接生員，讓他趕緊回家去，他的伴侶現在應該很想有人陪在身邊。他急忙往家趕，每邁出一大步，就越發地確定自己將要失去塔科維亞，內心的驚慌、恐懼也就強烈了一分。
可是回到家裏之後，他卻不能跪在塔科維亞麵前請求她的寬恕，雖然他非常渴望這樣做。塔科維亞已經沒時間聽他真情表白了;她非常地忙碌。她已經把台床上的東西都清掃一空，隻留下了一條幹淨床單，現在正在床上準備分娩。她沒有哭嚎也沒有尖叫，似乎她並沒有痛苦。但是每次宮縮時，她都得費勁地控製自己的肌肉和呼吸，結束之後她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像一個人用盡全力舉起了一樣重物。謝維克此前還從未見過有什麽勞作需要一個人這樣使出全身的力量。
她如此地辛苦，他無法袖手旁觀。當她需要藉助外力的時候他可以充當把手和槓桿的支點。通過幾次調校之後他們便很快找到了最佳的方位，接生員來了之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那樣的位置。分娩時，塔科維亞蹲著身子，臉對著謝維克的大腿，雙手攥著他緊繃的雙臂。“好了。”伴著塔科維亞機器轟鳴般的粗重呼吸，接生員平靜地說道，把那個身上沾滿了粘液但很明顯具有人形的小生命拽了出來。一股血流隨之奔湧而出，還有一團亂糟糟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活的生命。被謝維克暫時遺忘的那種恐怖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比先前更為強烈。在他看來，這東西就代表著死亡。塔科維亞鬆開他的手，身子軟軟地蜷在他腳邊。他呆滯地彎下身子抱住她，心裏又是恐懼又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