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學院半年之後,謝維克交給薩布爾一份三頁紙的論文,題目是“評阿特羅的無限延續假想”。十天後,薩布爾將論文還給了他,用他那低沉的聲音說道:“把它翻成伊奧語。”


    “我本來用的基本上都是伊奧語。”謝維克說,“因為我用了阿特羅的術語。我隻要把初稿謄出來就可以了。做什麽用呢?”


    “做什麽用?這樣那個該死的投機主義者阿特羅就可以看到了!下旬第五天會來一艘飛船。”


    “飛船?”


    “烏拉斯的貨船!”


    謝維克這才知道,原來在這兩個彼此隔絕的世界之間往來的不止是石油、水銀和書籍——比如他一直在看的這些書——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信件!信件!這些信件的收件人是那些資產者,是那些在以不公權力為基礎的政府統治之下的國民,是那些不可避免地受他人剝削同時又剝削他人的人們——因為他們自甘充當國家機器上的一個小零件。這些人跟自由人交流思想真的是本著互不侵犯、自覺自願的原則嗎?他們能夠真正地認可平等的原則、致力於學術交流嗎?還是僅僅為了居高臨下支配他人、為了炫示自己的力量、為了取得控製權呢?現在真的要跟資產者交換信件了,這樣的念頭讓他驚恐不已。不過,去發掘事實應該是很有意思的……


    到阿比內的頭半年時間裏,他經受了無數新發現的衝擊,由此很不情願地認識到自己曾經是——也許現在仍然如此?——多麽地天真幼稚:對於一個極富才智的年輕人來說,要承認這一點可是相當不容易的。


    最初的發現,也是到目前為止仍然最難接受的一個發現,就是他奉命去學習伊奧語,但卻不能跟人分享自己所學:這樣的情形他以前見所未見,令人非常地困惑,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想明白。顯然,他不跟別人分享自己所學並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從另一方麵說,讓別人知道他懂伊奧語,這又能有什麽傷害呢?他們如果願意也可以去學啊。自由應當是公開坦率,而不應當是遮遮掩掩的,而且自由總是值得付出一些風險的。再說了,他也沒看出哪裏會有風險。有一次他忽然想到,是薩布爾想將烏拉斯物理學的新發現保密——將其據為己有,藉此淩駕於他的諸位阿納瑞斯同事之上。這樣的想法同謝維克的思維習慣太過格格不入,所以要讓他清楚意識到這一點是很難的。最後他終於想到了這一點,但卻馬上將它強壓了下去,似乎這真的是一個非常齷齪的念頭。


    接下來就是那個單人房間,另一個讓謝維克如坐針氈的問題。孩提時代,如果讓你自己一個人睡,那意味著你讓宿舍裏的其他人煩到忍無可忍了;你這個人太自我中心了。一個人獨處相當於是一種恥辱。對於大人來說,單人房間給人最主要的聯想就是性。每一幢宿舍樓裏都會有很多單人間,想要過性生活的一對男女可以用上一個晚上或者一旬,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一對男女結為夫婦後可以擁有一個雙人房間;那些小鎮子裏沒有現成的雙人房間,這些人通常就會在宿舍樓的一頭搭出一個雙人房間,這樣的房間一個接著一個,宿舍樓後頭就有了一長排鱗次櫛比的低矮建築,被稱為“夫妻貨運火車”。除了性交的需要之外,沒有別的理由不睡在集體宿舍裏。你可以選擇宿舍的大小,如果你不喜歡這間宿舍的室友,也可以搬到其他宿舍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場所:車間、實驗室、工作室、機器房或是辦公室;浴室你可以選擇單間或是公共浴室;性隱私在哪裏都能得到保證,也是為社會所接受的;這種隱私之外的其他隱私就沒有必要了,都是多餘的無用的。如果讓個人擁有自己的住宅和公寓,阿納瑞斯的經濟就無法滿足這些建築的建造、維護、取暖及照明需要。一個人如果生性不愛交際,那他隻能遠離社會,自己照顧自己。他完全有這樣的自由。他可以隨心所欲選擇一處地方給自己建造房屋(不過,假使他破壞了一處好景致,或是占用了一點點的農田,他就會處於重壓之下,鄰居們會強迫他搬到別處去)。在阿納瑞斯一些比較古老的公社的外圍,有許多的獨居者和隱士,他們聲稱自己並非這社會的一分子。不過,多數人認為團結是人的權利也是義務。對於他們來說,隱私隻有在有作用的時候才是有價值的。


    對於自己被安排住進了單人間,謝維克一開始很不喜歡,還覺得是一種羞恥。為什麽他們要把他塞到這裏來呢?很快他就發現了原因:這個地方很適合他現在所從事的工作。如果半夜時分他想到了什麽點子,就可以馬上打開燈,把它寫下來;如果是在黎明時分,也不用擔心四五個室友同時起床的那種喧鬧和混亂會把它嚇跑;如果他什麽想法也沒有,隻能整天坐在書桌跟前盯著窗外看,那也不會有人在他背後嘀咕他為什麽這麽懶散。事實上,隱私於物理學正如於性生活一般合宜。不過話說回來,隱私真的是必需的嗎?


    學院食堂晚餐時總會有一道甜點。謝維克非常喜歡吃,每次都會把最後剩下的甜點打掃幹淨。可是他的良知、他那關於有機社會的良知,卻消化不良了。從阿比內到極遠市的每一個食堂裏都能吃到同樣的東西嗎?每一個人都能有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嗎?食物是均分的嗎?一直以來他聽說的、所到之處所見到的確實都是這樣。當然會有地區差異: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食物,有些東西會短缺有些又會有盈餘,特殊情況下——比如在野外作業營地裏——隻能將就,廚師也有好有壞。事實上,雖然社會的大框架是一致的,其中卻有著無盡的變數。不過,廚師再能幹,沒有原料也是做不出甜點來的。多數食堂一旬當中隻能供應一兩次甜點,這裏則是每晚都有。為什麽?難道中央科學院裏的人就高人一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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