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他都在清醒中睡去——隔離器會往他的血管中注射藥劑,隻需要3秒,他連意識都會被隔離器接管。  12小時之後,藥效過去,他從混亂中醒來,需要重複一個冗雜而機械的記憶複蘇過程,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就像現在這樣。  他眨了一下眼,好在這個動作還能由自己完成。  白天是最難熬的,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為了保持“生”的狀態,所有等待手術的人都不能長時間昏睡。日子以12個小時為單位前行,無意識12個小時,清醒12個小時,無限重複。  醫生又來了,滿麵紅光,像獲救的是自己似的,“配對成功了!是一頭編號為a238590獵豹!孩子,你很幸運啊,猛獸是最優等的載體。手術順利的話,你不僅能夠恢複健康,還能夠重返‘熾鷹’!”  他終於振奮了些,一個聲音在腦中問道:我,我還能回到“熾鷹”?  天知道他多想回到“熾鷹”。  小時候,他在地下避難所吃了數不盡的苦,為的就是在16歲成年時成為特種戰隊的一員。  醫生在終端上一番操作,光屏突然豎立,一隻幹淨精神的獵豹趴在草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幾秒鍾後,獵豹轉過臉,幾乎與他對視。  他看到了一雙明亮的,金色的眼睛。  醫生振奮地離開,叮囑他做好準備,手術很快就會進行。  他有些好笑,現在他動都不能動,能做的準備大概隻有心理準備。  然而,幾天之後,醫生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手術也許做不成了。  “a238590是少將沉馳飼養的獵豹,少將……少將不願意簽手術認可。”醫生喪氣道:“你的基因與a238590完美匹配,如果放棄,恐怕……”  醫生沒有說完,他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如果放棄,除非發生奇跡,否則他將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載體。  “少將是統治階級的人,東桓軍事集團享有特權。”醫生又說:“你也別灰心。我,我再去想想辦法!你是‘熾鷹’的功勳戰士,少將當年也是從特種戰隊裏出來的,我不信他會忍心看著一名優秀的戰士一生躺在隔離器中!”  有了希望,希望又被澆滅的感覺實在不好受。醫生離開後,他懵了很久。  他也沒有想到,那是少將的寵物。  少將他是見過的,就在“熾鷹”營部。  少將穿著黑色的軍裝,麵容冷峻,氣場強大,極為威嚴。他本該被震懾——就像他的大多數隊友一般,可他卻被少將的眼睛所吸引。  黑沉而深不見底的眸,狹長的眼尾,連餘光都透露著冷漠,可是他卻在這一瞥淩厲中,捕捉到了一絲驚豔。  是的,少將給他的第一印象,竟然是驚豔,其次才是強大、高不可攀。  原來少將還飼養著寵物,這簡直和少將的氣質不相符。  他腦中浮現出那隻擁有金色瞳孔的獵豹,忽然覺得很理解少將。  豹兒那麽漂亮,換作他,他也舍不得將豹兒交出來。  手術一旦進行,就意味著獵豹失去生命。  算了。  這天被注入藥劑時,他想,那隻獵豹能夠活下來,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又一次時間的輪換,他在重複的失憶中清醒,看到麵前站著一個人。  醫生?  不,醫生總是穿著白大褂,而這人穿的是黑色的軍裝。  當視力徹底恢複時,他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滯。  按理說,他的肢體由隔離器接管,他是不可能有“僵硬”這種感覺的。  可是他真的覺得,自己的背脊僵了一下。  出現在他麵前的居然是沉馳。  他從來沒有在如此近的距離裏觀察過沉馳。  沉馳也觀察著他。那目光近似審視,他不知不覺變得緊張,想說些什麽,費力張開嘴,才想起自己處在“低耗”狀態,是無法說話的。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沉馳的眼中隱有不善,他卻十分不應當地想,少將的眼睛真漂亮。  許久——也許根本沒有過太久,他聽見沉馳向趕來的醫生道:“一個條件。”  醫生忐忑道:“什麽?”  “手術之前,他必須住在我家中。”沉馳說:“並且不需要隔離器。”第8章 飛天  並非所有等待手術的感染者都必須待在隔離器中,病毒在他們身上已經“死去”,他們沒有能力傳播病毒,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也並非虛弱到了無法行走的地步,由隔離器接管身體是為了在寄生手術之前,將消耗降到最低,畢竟不是每一個感染者都能立即找到載體。  霓雨現在有了載體——那隻漂亮的獵豹,他已經不需要繼續在隔離器中苟且為生。  但醫生卻大為困惑。  通常情況下,一旦找到載體,手術就會立即進行。  這次的載體是少將的愛寵,少將舍不得,需要一些時間與愛寵做道別,這倒是人之常情。但為什麽要將霓雨一並接走?並且不允許霓雨使用隔離器?  霓雨目前情況穩定,戰鬥造成的外傷在病毒的作用下已經痊愈。但感染者的身體從來沒有定數,一天沒有進行寄生手術,危險就一天存在,此前不是沒有感染者在離開隔離器之後突然衰變的例子。  醫生不願意冒險,而少將的態度卻十分堅決。  “我跟您回去。”語言能力剛恢複,霓雨發出自己都覺得滑稽的聲音。為了緩解這種滑稽,他衝沉馳笑了笑,“手術之前能去您的家中做客,是我的榮幸。”  沉馳眉心似乎皺了一下,又好像沒有——霓雨對自己的觀察力一向十分有信心,這次卻不那麽確定,因為他見到沉馳的次數很少,每次沉馳的眉心都是淺蹙著的,就算蹙得更深一些,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他就不愛皺眉,皺眉意味著煩惱,隻有上位者才會有很多煩惱。  沉馳沒有繼續和他說話,轉過身,對醫生道:“需要多長時間?”  躺在隔離器中,身體的一切指標都受到影響,反應也比正常狀態慢不少。霓雨沒有聽懂少將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過醫生的回答讓他弄清原委——少將問的是,將他從隔離器中剝離,需要多長時間。  “順利的話,需要三個小時。不過我強烈建議……”  沉馳打斷,“三小時之後,我來接他。”  少將的背影在霓雨瞳孔中漸漸變小,然後消失,但光亮卻像星星一樣,在霓雨眼中閃爍起來。  醫生說:“你好像很高興?”  霓雨眨眼,迫切地想要坐起來,“沒有人想一直躺在這種箱子裏吧?”  醫生歎了口氣,開始準備剝離。  霓雨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躺入隔離器的。  第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就在裏麵了,從此失去對四肢的控製,像個高位截癱的病人,不,應該是比高位截癱還慘,因為大多數時候,他連發聲都不被允許。  剝離程序開始後,霓雨感到非常不適。  那種感覺如何形容?就像有什麽東西一根一根從神經中抽離。他猜,自己被放進來時,那些東西也是一根一根刺入神經。  嘶——  單是想一想就覺得牙酸難忍。  醫生是個細致的老好人,一邊剝離一邊叮囑離開隔離器之後的注意事項。霓雨聽得心不在焉,腦中是剛才少將注視著他時的眼神,以及轉身離開的那個背景。  他再一次確定,少將的眼睛很好看。  剝離主程序隻耗時一小時,但在這之後,還有一個喚醒過程。  霓雨保持平躺的姿勢,察覺到力量、溫度、心跳——這些與“活著”有關的東西正在湧向身體的各個角落。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雙腳踩在地上的一刻,若不是醫生還在一旁看著,他簡直想要跳起來,做一個超人飛天的姿勢。  一輛漆黑的地空兩用車停在病毒隔離中心門口,前後掛著軍方的牌照。  霓雨不確定那是不是少將派來接他的車,直到車窗放下,他看到了沉馳冷淡的側臉,以及深邃的眼眸。  霓雨覺得很奇妙,少將的臉色無疑是清寒寡淡的,可少將的瞳光又是那麽純粹濃烈。  好比夜空晦暗,可億萬光年前的星爆卻熾烈灼目,它們截然不同,卻交相輝映。  寂寥廣大可形容夜空和星爆的奇妙結合,那什麽能夠形容沉馳呢?  霓雨發現,自己對沉馳更感興趣了。  “上車。”沉馳說。  從病毒隔離中心到沉馳的居所,車上無人說話。霓雨端正地坐著,多次偷偷觀察沉馳,想找些話來說,但沉馳總是在閉目養神。  車快停下時,霓雨終於忍不住了,“先生,謝謝您願意救我。”  沉馳側過臉,看著霓雨。  明明是不太友善的注視,但霓雨卻在其中看到了專注與認真。  片刻,沉馳說:“‘熾鷹’需要優秀的戰士。”  “這是您救我的原因嗎?”霓雨脫口而出。  沉馳的目光多了幾分探尋,“不然是什麽?”  霓雨湊近了些,“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您為什麽要帶我回……”  覺得“回家”並不妥當,霓雨頓了下,換了種說法:“回您的家?並且不讓我使用隔離器?”  “我不想在家裏看到一個‘植物人’。”沉馳說。  霓雨覺得這形容十分妥帖,成天躺在隔離器裏,不就是植物人嗎?  沉馳又道:“即將成為你的載體的,是我的獵豹。它將為你而死。”  霓雨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些,“我很抱歉。”  沉馳緩聲道:“寄生手術是否成功,不僅取決於感染者和載體的基因契合度。”  霓雨輕輕一偏頭,“那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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