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地是看不到雲彩的,即便是最晴朗的時候,天空也是鉛色。  這裏的小孩,連雲朵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一個棉花糖需要0.1金,陳每次將棉花糖放在小孩手中,都會告訴他們,雲就是這種模樣。  霓雨付了陳1金,“給我做個最大的,顏色最多的。”  陳大笑,“最大的也花不了這麽多。”  霓雨說:“你就收著。”  五分鍾後,七彩棉花糖做好了,陳別出心裁,做了個兔子頭。  霓雨卻皺了下眉,“兔子?”  在他眼裏兔子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傭兵管理處那肥頭大耳的玩意兒就是隻兔子。  小孩們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棉花糖,一路追著霓雨跑。  霓雨當著他們的麵,一口咬掉了兔子的一隻耳朵。  當即嚇哭了跑在最前麵的小孩。  霓雨抿住唇角,眼中湧起一絲淺淡的笑意。  從棉花糖店往西走50米,有一家餐館專賣牛肉蓋澆飯。  霓雨走進去時還沒有吃完棉花糖。  這家店生意很好,醬紅色的湯汁比其他店濃稠一倍,肉是厚厚一大塊,能夠蓋住小山一樣的米飯。  不過那肉自然不是真正的牛肉,而是與牛肉口感一致的人工肉。  店裏坐滿了人,大部分是傭兵,霓雨有一瞬間的遲疑——是和這些臭熏熏的男人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是另外找一家不這麽擁擠的餐館?  三分鍾之後,霓雨在十二人餐桌僅剩的一個座位上坐下,麵前放著接餐號牌,手裏舉著隻剩半個腦袋的兔子棉花糖。  傭兵們朝他看來,他旁若無人,一個眼神也懶得給。  “新來的?”有人問。  “塞瑟隊上的。”有人答。  活著從蛹蟲洞穴出來的傭兵裏有個小白臉兒——這消息看來已經傳開。  周圍的人全在議論自己,霓雨不悅地皺了下眉。  幸好此時牛肉蓋澆飯送上來了,他眼睛一彎,埋頭吃起來,左手仍舊舉著棉花糖。  傭兵們的討論隻持續了一會兒,當店主將光屏調到“焦岸”基地專用頻道時,大家十分統一地發出驚呼。  霓雨沒有抬頭,但握著勺子的手卻頓了下。  出現在光屏上的是個英俊的男人,黑發黑眸,黑色的軍裝,肩上銀色的星星昭示著他的身份——少將。  “焦岸”基地最年輕的將星,沉馳。  站在少將身邊的是個穿著白色禮服的男人,淺金色的發,湛藍的眼。  金發碧眼的美人幾乎絕跡,至少097基地絕對沒有。  傭兵們興奮地吹起口哨,滿嘴髒話,恨不得幹掉少將,將美人占為己有。  唯一一個沒有看光屏的是霓雨。  他快速將人工肉塞進嘴裏,油膩的醬汁淌到了他的下巴上。  他聽見臭熏熏的男人們叫嚷——那是少將的新婚伴侶。  “滋!”  凳子在地上撕出一道刺耳的響動,是霓雨站了起來。  難聽的話短暫停歇,傭兵們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身旁。  一旁的彪形大漢說:“你他媽撞著我了!”  霓雨舉著兔子棉花糖一邊向店門口走一邊說:“因為你的汗很臭。”  路上隨處有軍人巡邏,霓雨直奔第20區而去,想要趕緊回到自己的住處,將身體浸入熱水中。  基地的所有資源受軍方調控,熱水也不例外。  洗一次半小時以上的熱水澡所耗費的電子貨幣,比剛才他吃的棉花糖和牛肉蓋澆飯加起來還多。  但他顧不得這麽多了。  隻想洗澡,把沾染在自己身上的臭味都洗掉。  戈壁灘上的沙臭,蛹蟲洞穴的屍臭,傭兵們的體臭……  統統都洗掉。  他討厭臭味!  作戰服被撕扯下,覆蓋著半個背部的紋身終於露出全貌。  霓雨走入熱水中,摘下玫瑰色護目鏡時,輕輕吸了吸鼻子,右手極快地從眼角抹過。  那裏有一滴還為來得及掉下的眼淚。  牛肉蓋澆飯餐廳——  “操!”一個白人傭兵突然拍桌而起,“我他媽剛才就覺得那個吃棉花糖的有點兒眼熟,那不是剛和沉馳離婚的寄生人嗎?怎麽淪落到咱們這兒來了?”第3章 撓癢抓  基地按照人口給每個家庭分配住處,人口多,住的地方就大,像霓雨這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家庭”,被分配到的就隻有一個四四方方,類似集裝箱的房間。  淋浴間與衛生間一體,就在房間靠西的角落裏。  霓雨過去有泡澡的習慣,隻要不是在外執行任務,晚上就愛躺在浴缸裏泡澡,泡得實在舒服了,還會由人形變為豹形,愜意地困上一覺。  那時他的浴缸都比現在的住處大,這裏沒有浴缸,水龍頭下隻有個和浴缸形狀差不多的便池。  熱水澆在臉上,霓雨閉著眼,盡量不去想以前的事。  一旦想起來,就沒完沒了了。  水太燙,他轉了個身,背對著水龍頭,於是噴灑而出的熱水全都潑到了他的肩背上。  那裏有一片紋身,從尾椎一直延伸到蝴蝶骨、後頸,即便穿上衣服,也能看到蜿蜒的荊棘藤條。  荊棘鋒利的刺絞碎了一隻展翅的鳳凰,它的羽毛和血肉像玫瑰花的花瓣一般散開、飄落,既殘酷,又有種淩厲的美感。  但原本出現在那裏的既不是荊棘,也不是鳳凰。  所有寄生人在手術成功之後,身體的某個部位都會出現寄生紋路,那代表的是賦予他們新生的動物。  從寄生紋路出現的一刻起,寄生人就同時擁有了人與獸雙重生命。  寄生紋路極似紋身,卻並不是紋身。  寄生人的意識有時會受到寄生紋路的支配,做出一些違背人類常理的事。  醫學專家們將這種現象解釋為手術的副作用。  霓雨的手術非常成功,手術後的第三天,他的蝴蝶骨上就出現了寄生紋路,正是他所寄生的獵豹。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獵豹,金色的眼睛,細窄的腰,長而柔韌的尾巴,跑起來像一陣風,一道閃電。  就連叫聲都和別的獵豹不一樣。  霓雨見過它。  寄生手術是一項很殘忍的手術,造福人類,卻傷害動物。  四百年前,當平行宇宙的未知病毒經由物質互換通道傳到地球上時,九成人類感染,被感染的動植物更是不計其數。  他們中的大部分直接死亡,另一部分成為變異人,被當時尚未崩壞的政府、軍隊絞殺,或者驅趕到人類無法生存的地方。  隻有極少數人在被感染後既沒有變異,也沒有死亡,在隔離區苟延殘喘。  後來,寄生手術出現。  科學家們將這極少數幸運者與健康的動物進行基因配對,能配對上的又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健康的動物被剝奪生命,用以承受人類的寄生。  一個被感染的人經過寄生手術活下來,就等於殺死了一隻無辜的動物。  許多年以前,霓雨在執行清繳變異人的任務時不幸被感染,幸運的是,基因配對為他找到了那隻擁有金色眸子的獵豹。  他活了下來,而那隻獵豹死了。  不過現在他時常不明白,死的是自己,還是獵豹?自己到底算個人,還是算一隻豹子?  絕大多數時候,他維持著本來的麵目,以“焦岸”基地最強戰士的身份戰鬥——猛獸類寄生人有比人類更高強的戰鬥力,在蛹蟲洞穴那種地方,塞瑟這樣頂尖的人類傭兵都無法應付,他卻能夠憑一己之力殺死巨蛾,最後讓整座荒山傾覆;可有時,比如現在,他又覺得自己是隻豹子。  他不記得自己以前這麽厭惡男人們因為不洗澡而散發出來的汗臭。  事實上,在還沒有被感染時,他與隊友們同吃同住,對氣味並不敏感。  他也不記得自己以前喜歡吃棉花糖。  那是小孩子才喜歡的玩意兒。  而他沒有童年,還在地下避難所時,他就和其他同齡男孩一起在“無頭”教官手上接受最嚴苛的訓練。  他以前也不是特別愛洗澡。  比起牛肉口味的人工肉,他更喜歡濃稠的蛋白營養劑。  因為在所有攝入品裏,蛋白營養劑最容易吸收。  一切奇怪的好惡都產生於手術之後。  那隻因為他而死去的獵豹,一定是一隻愛幹淨的獵豹。  霓雨抹了抹臉上的水,順勢探向身後,手指在紋身上摩挲。  他可能是唯一一個寄生紋路被覆蓋掉的人。  因為寄生紋路意味著被支配,而他決不能被一隻獵豹所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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