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盛時期的北條氏(1)


    承久之亂,公曆一二二一年,是一個大時代的轉變。日本皇室經此變亂,尊嚴喪盡,三位上皇都充了軍,天皇被廢,雖然都保存了性命,但是威信、權勢,無一倖存,不僅偶像幻滅,政治的重心,最重要的實質,也被幕府取而代之,成為日本的主宰了。從此皇室在政壇上隱退,成為不被理睬的家族,幕府才是真正的主角。皇室的大軍像落花流水一樣被擊破之後,威信權勢轉到了幕府,其實在武士群的心目中,皇室早就失去了信仰,在約兩百年前的“前九年之戰”與“後三年之役”中,皇室賞罰不明,尤其刻薄寡恩,有功不酬,大失人心,徒然讓武家搶了鏡頭,這時算了總帳。幕府是武人擁護的中心,是正統。積久之後,更牢不可破,誰要反對幕府,便是叛逆,縱然是皇室想倒幕,也不例外。所以英明的天皇想要復辟,在人民的心目中,卻認為是叛逆,稱之為“天皇禦謀叛”,這種觀念一直維持了幾個世紀,到了明治維新,才有了轉變。在和皇室大軍接戰之前,北條義時嘴硬,說什麽“陛下既然好戰,就獻上十餘萬人讓他們去戰給您看”!但是在內心裏,怕得不得了,他並不怕上皇的兵力,而是怕會遭天譴。日本是個極敬鬼神的民族,尤其皇室,自古相傳是天神下降的後裔,不可侵犯。而北條義時公然敢於和皇室對敵,顯然是大不敬犯上犯神的行為,是不是會為天神所不容,因此他日夜驚懼。這時正當六月,一天忽然一個大霹靂,震垮了他家的廚房,他嚇壞了,以為是神怒,是個凶兆,馬上去找到軍師大江廣元,問道:“吾命窮乎?”老廣元,到底不同,他博古通今,舉例來安慰他:“今事之曲直,斷在天心,公何必怖也,故將軍之捷陸奧,雷震其陣,此安知非吉兆哉!”果然這天的霹靂,並非凶兆,而是吉兆,打了一次決定性的大捷。鬼神原不存在,如果一定認為有,那就是在人心裏。義時似乎一天都提心弔膽,懷著鬼胎,可能是因為和田之變,實朝之死,都和他有關!他做了昧良心的事,所以一直不安。他精於謀略,似乎也被謀略所犧牲。到了元仁元年的六月十三日,恰好是承久之亂三周年之日,他突然死了,行年六十二歲。時公曆一二二四年。義時怎麽死的,一說是腳氣衝心,一說是為部下謀殺,另有一說,內情複雜,但言之成理,是由他後妻伊賀氏以劇毒毒死的。伊賀氏與義時生了很多孩子,伊賀氏最鍾愛的是老四和她的獨女,嫁給了姨母之子一條實雅為婦。伊賀氏這時已是徐娘,早就秋扇見捐,但她不甘寂寞,尤其女兒嫁得好,女婿是故將軍源賴朝的外甥,在朝廷之中,已經位居參議,也算重臣之一,他有資格到鎌倉來,襲征夷大將軍之位,照伊賀氏的如意算盤,她的老四“政村”承繼了他父親義時的職位,為執權,女婿當了將軍,不但親愛的母女母子都可以團聚,並且她這老太太真不可一世,再神氣也沒有了!她還有參謀,是她的兄弟光宗,替她出主意、拉關係,她的老四“政村”,那年舉行成人禮的時候,是由三浦義村替他加冠的,因此拜了三浦義村為義父。有了這樣的關係,光宗便大加利用,因為三浦是關東大族,有權有勢,與故將軍源賴朝之間,是生死之交,有他來撐腰,何患大事不成。不過天下事往往會有意外,盡管你千算萬算,總不如天算。北條義時猝死後,幕府無人主持,義時的長子泰時遠在京都衛戍,通知他來奔喪,往返路程最快也得有六天之久,在這空檔裏,伊賀氏姊弟頻頻活動,布置奪權政變。政子夫人這時雖已老邁,但仍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精明得很。她察知光宗、政村常常往三浦義村家裏跑,必然是有所圖謀,於是這位“尼將軍”便在夤夜人靜時,帶同一名侍女造訪三浦,單刀直入地問他:“這兩天來,四郎和他的舅舅連連地來找你,所談何事,是不是打算推翻泰時?”三浦慌忙說不知道,不料老太太竟沉下臉來,說道:“您瞞我,證明您也同意他們的做法。”三浦無奈隻好說了實話,說“四郎無此意,隻是他舅舅有些主張而已,如果夫人屬意泰時來承繼他父親的職位,我唯命是聽。”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一場陰謀。事有湊巧,在這時,京都方麵逮捕到一名重要逃犯,是參加承久之亂的首謀之一,他在各地躲藏了三年之久,終於捉到,是位極有名望的和尚,法名“尊長”,被逮後,便企圖自殺未遂,在拖出去行刑的時候,他大叫:“快點斬了我,或者讓我喝義時老婆給義時喝的毒藥!”這個和尚不是外人,是伊賀氏寶貝女婿的親哥哥,可能是與聞陰謀人之一!伊賀氏和她的弟弟光宗還不死心,繼續蠢動煽惑群眾。政子夫人看看形勢緊急,不能不先發製人了,於是抱著六歲的將軍,到泰時的府第,集合了三浦義村以及諸官將,請元老大江廣元任裁判,將伊賀氏遣回到北條老家裏去,她的女婿一條實雅,既然是朝廷命官,讓他回京都去,專門出餿主意的舅爺光宗,則將他充軍到“信濃”去。其他黨羽一概不問。這次的騷動算是結束了。泰時奉政子夫人之命,正式繼承了他亡父義時之後當了執權。他是壽永二年(公曆一一八三年)生,這時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他從小氣度識見就與常人不同,他十八歲時,建仁元年大風暴農田受害很重又有海嘯,死了很多人,而那時將軍賴朝死了剛兩年,嗣子賴家不務正事,整日昏天黑地吃喝玩樂,泰時看不下去,偶然遇到了賴家的朋友之一中野能成,對他說:“故將軍每逢‘天變’,必定不再出遊,現在有這樣大的風暴災害,玩樂似乎該有節製了,您是主上的近臣,何不去勸勸他。”這位中野果然去說了。賴家大怒,說:“他有資格來管我!他父親祖父都不敢管!”有人聽說賴家動怒,連忙去通知他,要他躲到鄉下去避避風頭,泰時並不在意,對來人說:“我是要下鄉去賑災,但絕不是避禍,我隻是發表了我的意見,並非去進諫。”幾天後,他果然去視察災情,受害的老百姓因為交不了租,正想相率逃亡,他察知到了實情,集合了邑下的農人,當眾把他所有的債券一股腦兒都燒了,老百姓歡聲雷動,個個感激涕零。他是長子,有八弟,都是後母伊賀氏所生,父親故世之後,析產時,他所取最少,連政子夫人都認為過分,泰時說:“我已經當了執權,還要再貪什麽!”嘉祿元年(公曆一二二五年),是個不祿之年,六月初十,大江廣元死了。他是平安朝時代大儒大江匡房的曾孫,不但家學淵源,自己也刻苦自勵,是位博涉多通的智囊。源賴朝起兵討“平氏”時,加入為幕賓,成為賴朝最得力的謀士,很多策劃都出自他手。尤其在文治元年追捕源義經時,他想出了在正式官吏之外,加派守護、地頭兩職,由幕府直接指揮,篡奪了皇室的大權,使得幕府聲勢遍於全國,奠定了幕府的基礎。源賴朝死後,他仍然輔佐賴家、實朝、義時以及泰時,成為幕府唯一的元老,這時他以七十八歲的高齡謝世。一個月後,政子夫人也溘然長逝,後世對她的評價甚高,《大日本史》稱她有“丈夫之風”。每臨大事她都有決斷、有擔當、有辦法,她待人以誠,因此群下也心悅誠服,確是難得的女英傑。不過她子女的命運都十分悲慘,她生有二女二男,長女大姬秀麗聰慧,五歲時許配給源義仲之子義高為婦,義高比她大六歲,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過了幾年之後,大姬情竇初開,而義高也十分英武,兩心相投,正可結合的時候,忽然青天霹靂,大局有了突變,昔日親密的戰友頓成死敵,兩小的父親源義仲和賴朝翻了臉,作為人質的義高成為犧牲品,被賴朝殺了,大姬從此便如醉如癡,有時拒絕飲食,有時昏睡不起,政子夫人想盡辦法,總挽回不了這顆受了重創的心靈,她終於抑鬱而死。次女三幡體弱多病,不幸夭折。賴朝死後,政子夫人的日子更一天比一天難過。長子賴家不長進,被他外祖──政子夫人的父親所弒,次子實朝被他的侄兒刺死,也就是政子夫人的孫兒,一家人互相殘殺,使得她悲痛至極,但她都挺了過去。雖然夫家人一個都不剩,但娘家的子孫正如旭日東升,前程無量,她以六十九歲去世,雖未屆古稀之年,也可以瞑目了。幕府的兩大支柱相繼去世之後,重任集在泰時一人之身。他並不是不勝負荷,而是謙抑為懷,不肯大權獨攬,邀請了胞叔時房,和他共同擔任執權之職,又邀請了他的嶽丈三浦義村以及其他有影響力的人,任新成立的“評定眾”!連同執權共十三人,成為幕府的最高行政機關,製定政策,裁決訴訟,升黜人事。泰時又將以前政子夫人由京都迎來為將軍的孩子,這時八歲了,替他舉行了成人禮,把他的小名“三寅”改名賴經,行了大典,正式就任為征夷大將軍,幕府算是有了主子。他赦了三年前陰謀廢他的繼母伊賀氏,和她的一黨,而最大的政績是他完成了一項新法典,稱之為“式目”,總共五十一條,是根據現實社會生活,以合情合理為原則訂立的條例,成為後世奉行的基本法典。他承繼了義時的遺業,太太平平地統治了將近二十年,以他公正寬厚的作風,奠定了北條氏一百多年的天下。在這太平的二十年中,遠東、近東甚至歐洲都不太平。自從本世紀一開始,一位罕見的蒙古英傑出現,他像暴風雨一樣,席捲了亞洲很多國家,他便是名垂千古的成吉思汗。北條泰時在日本任執權的時候,在隔海的大陸上正是到處刀光劍影,怒馬奔馳,殺人遍野,血流漂杵。這時大汗已老,但蒙古的鐵騎依然四出挺進,西夏亡了,高麗的王室被迫逃到江華島,金亡了,莫斯科被占領了,南俄羅斯的基輔被占領了,歐陸各國聯軍在瓦路虛打得潰不成軍,布達佩斯被占領了。可憐南宋,還未被波及,但離滅亡的命運也不太遠了。泰時享年六十卒。《日本外史》的作者賴山陽對泰時極端讚美,尤其對於自己的骨肉十分重視,和源賴朝的手足相殘大大不同。《日本外史》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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