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常樂忽然什麽都不敢信。


    他說會幫楊錯洗清罪名,又是真的嗎?


    灼灼燈火下,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最信任的人,就坐在她身邊。


    趙常樂卻覺得無比的陌生,陌生到,她也隻能掛上完美的麵具來應對他。


    她忽然覺得很難受,像有一根針,鈍鈍的從眉心刺了進來。


    趙常樂捂住額頭。


    為什麽要挖別人的眼睛呢。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息哥哥,你到底在想什麽呢。


    看趙常樂不舒服,公子息忙放下手中筷子,伸手握住她胳膊,“笑兒,怎麽了?”


    趙常樂不願再與公子息呆在一起,隻推說頭疼。


    侍女將她扶回房間,醫官來診脈,又開了藥,她喝了一碗安神湯,終於沉沉睡去。


    再睜開眼,夜裏是一片黑,濃如墨,仿佛她自己的眼睛也被挖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在巨大的囚牢裏,頭鈍鈍的疼。


    不知是什麽時辰,夜色應當很深了,屋裏一盞燈都沒留,大概是為了讓她睡個好覺。


    趙常樂掀開床帳,也不叫侍女,光腳下了床。


    她站在窗前,伸手推窗時,卻看到燈籠的光搖搖晃晃,從回廊裏往她門口飄過來。


    鬼使神差一般,趙常樂將窗戶閉上,隻留了一條窄窄的縫。


    她站在窗戶偷看。


    公子息提著琉璃燈,沿著回廊走過來,深紅色的衣服在夜裏,像是血一樣深沉。


    他輕聲問門旁侍立的侍女,“笑兒睡的好麽?”


    侍女也輕聲答,“奴剛進去看過,女郎睡的正熟。”


    他們說話的聲音壓的很低,在夜裏有催眠的效果。


    公子息揚手,示意侍女推門,趙常樂轉身就要躲回床上去,卻忽然又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回廊傳了過來。


    公子息顯然也聽見了,於是沒有進屋,站在回廊下,他提著燈籠,斜倚廊柱,姿態是漫不經心的風流,但燈籠的光映到他眼眸裏,卻都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發出沉重腳步聲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離公子息幾步遠,他弓著身子低著頭,很恭敬的樣子。


    那男人張口,話剛出口,“公子,有事——”


    公子息食指抬起,落在蒼白唇上,輕“噓”了一聲,


    “她睡覺呢,別吵著她。”


    聲音輕輕的,都是寵溺。


    那男人顯然因這句話懵了,抬起頭來,下意識往趙常樂的屋子看去,一時語塞。


    這屋子裏住的得是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讓薄情的公子都變成這模樣?


    男人往屋裏看的那一瞬間,隱在窗後趙常樂看清了他的臉。


    一張普通的中年漢子的臉,但右臉頰有一道長長的疤,從眼睛直直劃到下巴,他下巴上原是生了一個大痦子的,痦子被刀疤從中分開,顯得麵相更加可笑。


    趙常樂忽然愣住。


    刀捅進身體的聲音是悶的,拔-出來的時候卻噗呲一聲,然後血就從胸膛裏噴出來,灑了一地。


    滿宮都是殺人的叛軍,趙常樂好害怕,不知道往哪裏跑。


    眼看叛軍往她的方向來了,她的侍女一咬牙,將趙常樂往角落裏一塞,低聲道,“公主,躲著別出聲,沒人了就快跑!”


    那是侍女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侍女朝反方向跑了幾步,故意弄出聲響,叛軍便提刀追了過去。


    原來死亡可以是那樣快速的。


    長刀捅進去,然後拔-出來,生命就消失了。


    血噴在那士兵的臉上,趙常樂躲在角落裏,死死捂著嘴,不敢出聲。


    她看到那個士兵臉上有一道長長的疤,一直延伸到下巴上,將碩大一顆痦子砍作兩半,麵貌凶惡又可笑。


    那人的模樣,趙常樂一輩子忘不了。


    為什麽屠宮的士兵,成了息哥哥的手下呢?


    楊錯真的沒有查出當年屠宮的真凶嗎,還是隻是息哥哥在騙她?


    為什麽要挖掉黑齒的眼睛呢?


    她好想衝出去質問他,可卻生生壓住了這樣的衝動。


    如果息哥哥對她撒謊,怎麽辦呢?


    他撒謊技術那樣好,她分不清真假。


    屋外,那男人已經向公子息匯報完畢,公子息一揮手,那男人便離開了院子。


    侍女將屋門輕輕打開,公子息擎著一盞小小燈燭,手擋在燭火一側,怕光太亮了,會擾得她睡不好。


    醫官說她憂思太過,心神不安,所以夜裏難以成眠,白日容易頭疼。


    她身體不大好。


    黑齒給她喂的毒藥,是府裏控製人慣用的藥,公子息第一時間給她解了毒,但畢竟毒藥入口,對身體難免有損害。


    她現在需要好好養著。


    床畔褥子一陷,公子息坐在床邊,燭光很暗,照出她側躺著的身體。


    她身體蜷縮起來,麵向牆壁,容顏安靜,呼吸綿長。


    公子息看著看著,忽然就不自覺的露出微笑來。


    睡的像個孩子一樣。


    他伸手想要去撫摸她,卻又想起自己手冰,於是在嘴邊嗬了嗬,這才輕輕的落在她臉頰上。


    眼皮薄薄一層,眼角小痣嫣紅。


    公子息愛極了她這顆小痣,一顰一笑都是嫵媚風流,能勾動他的神魂。


    他俯下身子,輕輕湊過來,呼吸噴在她臉頰,她仍熟睡如嬰兒。


    冰涼的吻落在眼角,本隻想淺嚐輒止,卻觸及滑膩肌膚時,一時控製不住。


    向下,落在柔軟的唇上,她睡的無知無識,公子息肆意同她接吻。


    “笑兒……”


    他聲音低啞,黑暗的夜裏,多麽風流,多麽深情,“我愛你啊,笑兒。”


    這樣陰暗的愛與欲望,隻能存在於夜裏,到了白日,太陽普照下,他卻隻能退回兄長的位置上。


    真是不甘心。


    公子息輕躺在床上,側過身來,從後麵將少女輕輕抱住。


    仿佛情人共眠。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脖頸後呼吸變得綿長起來,趙常樂在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


    眼角和唇,被吻過的地方還有些潮,趙常樂想抬手擦掉,卻不敢動彈。


    公子息的身軀貼著她,手臂就環在她腰間。


    他身體冷,趙常樂覺得像臥榻旁躺了一條蛇。


    她一動不動,呼吸甚至還是熟睡時的綿長,身體仍是放鬆模樣,全身上下,唯有頭腦清醒。


    被挖掉眼睛的黑齒。


    那個屠宮的士兵。


    他說他愛她。


    問不出口的疑問在心中腐爛,胃中翻騰,趙常樂想要嘔吐,卻生生忍住。


    這不是她的哥哥。


    **


    牢房裏,一天已經過去,抬頭看高窗,隻看到夜色深深。


    楊錯坐在稻草上,脊背靠著冰涼的牆。


    夜色很深,他想,那個傻子現在在幹什麽?


    他希望她已經熟睡,所有煩憂都不入夢,還是從前的天真模樣。


    可一想到她同公子息呆在一起,楊錯渾身肌肉就緊繃起來,像是蓄滿力量的豹子,卻無處可發泄。


    他怕公子息害她,更怕公子息愛她。


    愛是一個多好的字眼,以愛之名,能給一切齷齪尋找借口。


    楊錯深深吐出一口氣,看著高窗裏透出的夜色,想,明日是三司會審。


    那個傻子陷害他,卻又給他留下了致命的漏洞——


    她仿的書信上的字跡,與他平日所用密文差距甚大。


    隻要將這個疑問提出來,縱然無法立刻證明他的清白,卻也足以將他的罪名往後拖延。


    隻是……這個證據說出來,一定會牽扯到她,所以這幾日他才沒有妄動,甘心坐牢。


    但如今想來,牽扯到她未嚐不是一件壞事,反而是讓她離開公子息的契機。


    隻要她離開了公子息,哪怕是入獄,楊錯都能好好保護她。


    隻是怕是她還不知道公子息的真麵目,還傻兮兮的相信他,到時候還會替公子息隱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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