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錯咬牙,閉上眼,真恨不得將她揉在懷裏,哪怕她喊疼都不鬆手。


    那個傻子啊……


    窗外暗淡的光線投射在他臉上,他從嘴唇到下頜緊繃成一條線,克製又隱忍。


    第37章


    所謂三司會審,指的是廷尉,禦史中丞和司隸校尉聚在一起,共同審核大案要案。


    雙手雙腳被銬上粗大鐵鏈,楊錯於當天下午被帶到廷尉府衙中。


    他站在大堂中,身姿挺拔,如懸崖邊巍巍的鬆,雖白衣染灰,卻自有凜然氣質。


    堂上廷尉,禦史中丞與司隸校尉,三位大官一時麵麵相覷。


    這感覺實在是古怪——前段時間還是匯報過工作的頂頭上司,如今就成了階下囚。


    若是個張揚跋扈的上司也就罷了,偏上大夫又不是這樣的人,往日多少也是有些同僚情意的。


    實在想不通他為何會做這等謀逆之事。


    楊錯掃了一眼三位高坐的主審官,這還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人呢。


    趙王在位時,因好大喜功,手下官員多奸佞或諂媚之徒,能做實事的人很少。


    楊錯滅趙後,國君一時半會兒接不了國事,是他主持的朝局大清洗,也是他親手提拔了大半官員上位。


    楊錯心裏都有一本帳,每個官員是什麽能力什麽性情。這三位都是精明能幹,大公無私之人。


    他若是真謀逆,他們也不會放過他;他若是被冤枉的,他們也會查清事實


    楊錯先開口。


    “先多謝諸位大人,這幾日楊某入獄,未曾刑罰加身。”


    楊錯作揖,身上鐵鏈嘩啦啦響,然後道,


    “三位大人多年刑獄經驗,聽過的喊冤也不少,某也不想喊冤,卻也不想認罪。”


    還是廷尉最先反應過來,他多年與罪犯打交道,一張臉肅穆的鐵麵無私,當下一拍桌子,擺出對犯人的威嚴氣度,


    “犯官楊錯,你收買刺客刺殺國君,罪證確鑿,如今還想抵賴?!”


    楊錯麵不改色。他依舊是平和麵相,但畢竟三年來國君背後都是他執掌朝政,權勢威壓收放自如,竟比高坐的三位高官還要威嚴。


    他淡淡道,“證據確鑿?某倒不覺得。事實上,從我書房中搜出與刺客來往的密信乃是旁人偽造所得,若諸位大人不信,自可請專人辨認。”


    證物就在桌上,楊錯遠遠瞟了一眼,“第四封絲帛,雖一眼看去,是我字跡,但我寫密文,用的是少有人用的異族文字,那封絲帛雖與我筆跡相似,異族文字卻是疏漏百出。諸位若不信,自可請精通異族文字的人來詳看。”


    “我明明精通那異族文字,那封絲帛上為何又將文字寫的錯漏百出?顯然那仿信之人,雖知我字跡,也略通異文,卻學了個一知半解。”


    說到這裏,楊錯目光忽然柔和,不知想起了什麽,眼中似有笑意。


    可不是個一知半解的小傻子麽。


    他親手教她的東西,難道他這個師父還認不出來了。


    他一番話畢,伸手作出“請”的姿態,“自辨之詞某已說完,還請三位大人明察。”


    三位審案官完全被楊錯奪了主場,但看他神態自信,並不像狡辯,兩兩對視一眼,立刻下了決定——直接從宮裏請大儒過來。


    一個修史書的老頭子被請了過來,他走起路來顫巍巍的,一路被拉到廷尉府衙,這才喘了喘氣。


    大儒眯著老花眼,恨不得將絲帛貼到眼睛上,端詳了半天,捋著胡子,


    “字跡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不知道;但是這封絲帛上的異族文字明顯缺筆少劃,並非正確文字。”


    三位主審官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懷疑。


    莫非真是被誣陷的?


    楊錯朗然出聲,“我知道這個證據不算鐵證,無法直接證明我的清白。但三位大人,是否楊某可以說一句,沒必要貿然定罪,而是先將此案細細詳查呢?”


    司隸校尉點頭,


    “既然有疑,我們自然不會隨便定罪。”


    楊錯道,“多謝大人。”


    頓了頓,他又道,“其實有個疑點我一直未說。我書房有一女婢名叫阿樂,我因謀逆罪被捕那日,她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楊錯皺眉,“一同失蹤的,還有府上一個名叫黑齒的雜役。我直覺此事與他二人有關,若三位大人信我,可從這二人往下去查。”


    楊錯繼續,“那女婢……似乎與順命君公子息頗是交好。”


    **


    公子息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探入水中,百無聊賴的逗窗邊小盆裏養的幾尾金鯉。


    “今日三司會審,好好去打聽一下消息,看結果是什麽。”


    “是!”


    嗓門洪亮,回話的正是昨夜那個刀疤臉。


    這時隨從進門,來到公子息麵前,躬身道,


    “公子,女郎已醒了。”


    公子息聞言,逗弄金鯉的動作停下來了,驀地一笑,低聲道,


    “這都大中午了她才醒,可真能睡。”


    語氣帶笑又無奈。


    刀疤臉叫公子息的語氣弄的一哆嗦,隻覺得肉麻。


    他抬眼一看,陽光正從窗外灑在公子裏臉上,薄薄一層金光,讓他總是蒼白的麵色顯得氣色十足。


    看來公子昨夜睡的很好啊。


    公子息一揮手,示意刀疤臉退下。


    刀疤臉忙後退,卻在將跨出書房門檻時又被叫住,聽見公子息的聲音淡淡的,


    “最近一段時間,你別進府了,若有事,讓別人通傳便是。”


    這人當年參與過屠宮之事,雖說那麽多士兵,笑兒記得他的可能性很低,但還是謹慎為主。


    刀疤臉有點懵,但公子息素來說一不二,刀疤臉也隻能稱是。


    一邊沿著回廊往府外走,刀疤臉一邊納悶。


    怎麽了,他做了什麽令公子不悅的事情麽,為何忽然不讓他入府了?


    正走著,忽見迎麵而來一個纖弱女子,手裏提著食盒,衣著是上好的料子,麵容生的極美,一雙鳳眼顧盼生輝。


    像個主子。


    刀疤臉想,府裏的歌舞姬從不穿這樣華貴的衣服。


    難道是公子新寵的那個女郎?


    刀疤臉忙退到路邊,低頭讓女郎先通過,誰知她卻在他麵前站定了,問,


    “你剛從息哥哥的書房出來嗎?”


    刀疤臉忙回,“正是,公子息召小的有些吩咐。”


    趙常樂提著食盒,看著麵前這張麵孔,手指捏緊了食盒的提手,麵上卻不表露一點聲色。


    她的疑惑,隻有這個人能解答。


    趙常樂問,“息哥哥吃午食了嗎?”


    刀疤臉心說他怎麽知道,不過聽這女郎滿口“哥哥”的撒嬌,看來確實是公子新寵的女人。


    寵姬可不敢得罪,刀疤臉忙回,“應當還沒吃過,女郎是給公子送膳麽?”


    趙常樂點了點頭。


    一時無話,就在刀疤臉覺得自己可以走了的時候,趙常樂忽然踏前一步,輕聲道,“息哥哥很重視你呢,同我說過你是他手下最得用的人。”


    刀疤臉有些驚訝,“女郎謬讚了……”


    趙常樂笑,不動聲色的套他的話,


    “息哥哥同我說過你很個厲害的人,尤其是三年前在趙王宮,你出了大力氣,事情做的幹脆漂亮。”


    刀疤臉一驚。


    屠宮之事公子都同這位女郎說了?


    這是有多受寵!


    刀疤臉忙回,“替公子做事,這是我的本分。”


    趙常樂笑,


    “好了,閑扯一會兒,耽誤你做正經事了,快出府吧。”


    說罷,她提著食盒飄然遠去。


    刀疤臉摸了摸臉上的疤——這位女郎說這一通沒有目的的話是做什麽呢?


    趙常樂脊背繃得緊緊的,繃的她脊柱都開始發疼,可她不能鬆懈。


    她怕自己一鬆懈下來,就會露出馬腳。


    替公子做事,是我的本分。


    原來真的是息哥哥啊。


    明明應該是很痛的,但她臉上卻掛起最天真的笑意,提著食盒一路腳步輕盈,來到書房外,正好碰到剛出書房門的公子息。


    趙常樂笑著上前,將食盒遞出去,“我給你送飯來啦!”


    公子息接過食盒,卻看著她笑,


    “這是朝食還是午食啊,睡到大中午才醒,你可真行。”


    他聲音含笑,低而啞,蕩在趙常樂耳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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