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付出代價和辛勞將自己跟弗林特送出密督因的人們依然留在那裏,他們不了解外麵的世界,沒有見到人間的瘡痍,不會知道僅僅因為惡魔的風聲就奔逃的人間住民們可能一生都沒有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可能難以想象壽終正寢對這些人意味著多大的福氣,暴露在惡魔爪牙下的人間和被屏障包裹耽於安樂的密督因,隻有親眼見過才知道,“哪邊更好”是件根本不能用一句話判定的事。何塞也漸漸理解,自己過去在心中對伊諾的“指責”多麽草率跟幼稚。“伊諾還真是不容易,難怪我會被他說變成了傻瓜。”何塞滑向浴缸底部,把自己整個浸沒,透過水麵看頭頂蒙著熱霧的燈,腦中閃過那些知道自己是誰的吸血鬼們看著他時的眼神。塞拉米亞斯女士的悲傷是因為她的子嗣一個個死去,以及從冰棺蘇醒後便得知恩師命殞。克魯格先生的冷淡是因為在過去見過人類醜惡的一麵,認為神匠所信任之人並不值得托付。提亞斯的玩味是樂於欣賞堪比神明的偉大存在跌落神壇,看著他即使無知也要逞強去救助本可以袖手旁觀的人。奧托克的恐懼並不是衝著他,而是更害怕弗裏亞基諾的報複,也許他曾經心懷感恩或者別的態度,但最終也被對死亡的懼怕取代了。至於拉爾修的幫助,那是何塞最不懂的東西,那個男人在行動中隱藏了太多真意,他對教會和獵人的厭惡是真的,對何塞·伊諾的在意既像編排,又像真心實意。如果可以的話,何塞想有朝一日回到密督因後一一反駁他們的看法,但是從那裏離開是那麽艱難,在沒有達成目的和找不到穩定可行的方法往返之前,他很難有什麽機會麵對他們了。——隻有弗林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時是一點不摻雜異樣的,那是麵對所愛之人的感情,因為那個男人不背負過去,他認識和知曉的隻有從死亡中蘇醒的何塞,弗林特信的還有拯救他的是名為何塞的個體,就算未來所有人都會因為天使的光環把虛無的職責背負在何塞身上,眾口鑠金地簇擁他往自己期望的方向行進,弗林特也會毫不動搖地把他拉出來,告訴他:你隻要做自己就好了。何塞浮出水麵,把頭歪向浴缸壁上磕出沉悶的聲音,閉上眼睛。他的魔力越來越強,相應的,血脈的壓製力也必定水漲船高,他還記得自己被拉爾修給予祝福前的力量,斥退提亞斯,安撫食屍鬼,那麽等到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後他的惡魔之血再度複蘇,他能控製好自己嗎。弗林特在的話,他就可以。沒有體會過他人溫暖的人是不會懂的,隻要被人信任跟愛慕,就有心靈之間的鎖鏈彼此相連,互為錨點。——兩個人比起來,我好像更離不開他啊。何塞趴在浴缸邊上用胳膊枕著腦袋,對這個結論有些不服,不過他低低一笑,覺得這個比較根本沒什麽意義。就在這時,開門和關門的聲音自樓下響起,卻遲遲沒有上樓的腳步聲,何塞抬起眼皮,輕喊了聲“弗林特”,卻沒有等到戀人的回應。回來的好快,但是為什麽沒動靜。何塞從滿是水的浴缸裏站起來,披上浴袍擦幹頭發,趿著拖鞋走出浴室。“弗林特,你在幹嘛——”何塞甩了甩滴水的頭發,把貼在自己臉頰上的銀發撥弄得利索一點,走到拐角的樓梯時,呆愣在原地。站在樓梯末端的當然就是弗林特本人,然而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一套裝束,禦寒的鬥篷和獵人的行頭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禮服包裹著他的身體,可能是領結有些緊,在何塞叫他之前弗林特一直在跟自己的領口鬥智鬥勇,他在聽到戀人的聲音後局促地抬起臉,表情明顯空白了一瞬。“城裏,有,舞會嗎?”何塞的提問也跟著卡殼,他從未見過弗林特這副樣子,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從哪裏搞來的衣服,但去掉風塵仆仆的靴褲跟長風衣後,弗林特原本就俊美逼人的樣貌更是威儀,無論人間的君主還是天上的神祇,恐怕沒有什麽人能有勇氣去跟站在這裏的男人相提並論。“沒有。”弗林特的否定相當迅速。——哦,還好,還是那個惜字如金的弗林特,不是被什麽奇怪的東西上了身。然而何塞毫不誇張地從對方微張的瞳孔裏感受到他藏在平板臉孔下的是一顆緊張得快要吐了的心,何塞此時怨恨自己沒有同樣能跳動的心髒,否則他的胸膛一定會跟著砰砰亂跳。“你看起來在閃閃發光。”何塞走下台階,目不轉睛地盯著弗林特的綠眸,隨著兩人距離縮短,在何塞還有兩三個台階就要走到樓梯盡頭時,弗林特抬手製止他,“等等,你站在那裏就可以。”何塞頓住身體,看著弗林特從禮服裏懷取出一張對折的羊皮紙,何塞接過來,聽到戀人說:“這是房子的契約書,這裏現在是我們的了。”何塞卻沒有看紙張上寫著什麽,依然注視著弗林特微微緊繃的臉,不是不去讚歎對方動作迅速,而是他覺得弗林特不會因為要給他這東西而特意換上這麽正式的服裝。這讓何塞不由得在腦海裏快速計算他們認識的時間,今天不是任何節日,也不是什麽他們認識多少天的紀念日,那麽弗林特是否要把這一天本身當作一個未來特殊的日子來紀念呢。何塞滿是猜疑,而緊張到不行的弗林特下一句話是:“你覺得我這副打扮怎麽樣。”這不是求認同,而是沒話找話,何塞再次用眼神搜刮弗林特身上的一切細節,鄭重道:“帥得沒邊,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天天這麽穿,當然,不穿衣服更好看。”說完後他有點後悔,這個氣氛下自己還在調戲人家,太不應該了,弗林特忘詞了怎麽辦。結果看獵人隨之而來的神態變化,何塞覺得自己有點烏鴉嘴,弗林特可能真的忘詞了。不過身經百戰的吸血鬼獵人不會被這種小插曲打倒,弗林特在啞火半晌後微微垂首,把手伸向自己另一邊禮服內兜。“這個送給你。”——來了來了。何塞沒有繃住,在弗林特往外掏東西的時候就迫不及待探頭去瞧,但他沒能成功看到東西的全貌,弗林特把禮物藏在手心,拉過何塞的右手,直接將它套在何塞的手指上。於是,何塞無名指上多了一枚碧星石戒指。它很樸素,銀白戒托上嵌著閃耀環狀星光的碧色圓寶石,何塞換個角度去看,光帶也隨之變化——也許隻能用美不勝收來形容它的美麗。“這是戒指。”再一次,弗林特一本正經地說了廢話。何塞當然能看出來這是戒指,看樣子還是弗林特親手做的。略顯粗糙的工藝伴隨極度的耐心才能打磨出這種即使再吹毛求疵的人也挑不出毛病的圓潤,除卻寶石品質的出眾,這也是它能為人呈現絕美色澤跟閃光的原因。“很像你的眼睛。”何塞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沒有心跳的反饋,他連自己是否在緊張也說不準,他直直看著弗林特,輕聲問:“它好像叫碧星石,是你從密督因帶過來的嗎。”“我從父親的工房裏發現的,他說我可以拿走,還把打磨的方法教給了我。”弗林特抿抿嘴唇,“但我不太擅長,浪費了不少,所以沒有原料做第二個了。”弗林特本想做一對對戒,但如今這枚戒指成了無數嚐試後獨一無二的作品,充當戒托的材質他也找了很久,想要完全不摻雜銀還必須跟碧綠相稱的金屬十分難尋,但最終弗林特還是找到了,在城裏借用工藝店的工具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後,從戒指的誕生到它被戴在所愛之人手上隻過了新鮮出爐的短短時間,如果何塞仔細感受,可能還會觸碰到些許熱度。弗林特緊張地喘息,問道:“你喜歡嗎。”何塞立刻說:“當然喜歡。我記得迷失海濱的碧星石胸針,但聽說它太貴重了,可能金山銀山都交換不到。”獵人鬆了口氣,“喜歡的話要說出來,否則我還忐忑很久你要是不喜歡怎麽辦。”“嗯。”何塞笑起來,“你的話就算圈一截鐵絲套在我手上我都會喜歡。”“但我圈鐵絲的技術可能也不好。”弗林特抬眼,眼中的光亮跟何塞手上的碧星石光帶交相輝映,即使再深的黑暗也能衝破。何塞陷入無聲,他在等待弗林特接下來的話。而最終在微光之中,弗林特問:“可以把你的一生交給我嗎。”何塞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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