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清柏繼續道:“我之前給你戴過,但戴不上。”


    檀章撐起了頭。


    嵇清柏抱著他的蛇尾,手有些抖。


    鈴鐺在他手上是沒有一點聲響的,銀蛟的蛇尾安靜地豎起,紅蓮印記似血一般,嵇清柏伸出手,將鈴鐺慢慢係了上去。


    檀章皺起了眉,他似乎覺得有些不舒服,蛇尾輕輕一動,鈴鐺發出了清脆悅耳的一聲“叮當”。


    嵇清柏鬆開了手,忘川鈴這次再也沒能掉下來。


    雲層驟起,從遠處懸空聚來,混著滾滾雷聲,嵇清柏臉色大變,突然一道驚雷落下,檀章瞬間化成巨蛟,擋在了他的上方。


    嵇清柏下意識扶住蛟頭,發現對方眉心一處裂了道紋。


    檀章悶哼一聲,似乎忍著劇痛,突然掙脫,盤旋著飛出洞口。


    嵇清柏召出清夢冰綾,擋在了半空中。


    十幾道雷接連落下,冰綾擋了一半,殘破不堪,嵇清柏捂住胸口,喉口腥潮翻湧,眼睜睜看著剩下的雷全部砸在了銀蛟身上。


    檀章再也忍不住,悲聲嘶鳴,在雲層上扭滾成了一團。


    銀蛟身上再無一片白鱗,殘紅如雨一般落下,嵇清柏仰著頭,分不清自己臉上是淚還是檀章的血水,他縱身想躍入雷區,卻被檀章周圍的結界彈開。


    銀蛟的蛇尾高高豎起,紅蓮印記在電閃雷鳴中清晰可怖,突然鱗片開裂,須毛如水草一般綿綿密密地長出,檀章痛苦低吟,後腹伸出兩條五爪。


    嵇清柏焦急地望向雲頂,那裏竟是出了九個旋渦,他想起當年自己飛升上神,光一個旋渦差點要了他命去,如此九個,嵇清柏隻覺兩眼一黑,差點從雲層上摔了下去。


    第70章 圩柒(上)


    檀章的結界沒撐多少時候,大概是太痛了,第三個雲渦裏的雷劈完,結界直接應聲而裂,嵇清柏一個踉蹌,跌進了雷區。


    銀蛟此時已經看得出龍的形貌,身形巨大,隻不過浴著血海,完全沒有一絲好皮。


    嵇清柏趁著天雷還未落下,用全部修為張開了結界,罩住了一人一龍。


    檀章掀開一邊眼皮,金色的豎瞳像根針一樣,他朝著嵇清柏齜了齜牙。


    “我知道你痛。”嵇清柏苦笑著抱住龍頭,輕輕撚著龍嘴邊的長須,他低聲道,“別怕,我陪著你。”


    玄雷落下,嵇清柏咬牙抗住,他幸好是上神境界,就算元魂中隻剩了一根燈芯,一時半會兒還算是撐得住。


    不過說實話的確痛的半死,五髒六腑跟挪了位一樣,他喉嚨口的血沒咽住,順著龍角流下,檀章伸出胸前的龍爪扒拉著嵇清柏,低沉地嗚咽了幾聲。


    玄雷一道道當頭劈著,嵇清柏到最後痛的都有些麻木了,他承到第六個雲渦後神識開始有些渙散,結界再次碎裂,他被檀章按到了身下。


    龍頭昂揚,檀章發出了清越的龍吟,一聲高過一聲,他朝著雲層咆哮,玄雷落在他的龍角上,又將龍頭按入了雲裏。


    嵇清柏雖緩了一陣,神海中卻已靈力枯竭,隻能幹看著檀章身中數雷,血肉都燒成了焦炭,嵇清柏咬牙念咒,重新召出清夢冰綾,想護住檀章,銀龍卻在這時低下頭,雙角間的鱗片像蝴蝶翅膀一般翻動起來。


    最後一個雲渦落下了金色玄雷,檀章原來的雙角被連根劈斷,銀鱗飛舞,斷角處紫氣環繞,生出了三杈。


    嵇清柏終於鬆了口氣,真龍角生,玄雷劫渡,檀章龍身上的焦黑血肉漸漸褪去,銀色鱗片猶如日照華彩,璀璨光芒。


    雲層散去,竟已是白日,真龍落在雲端,嵇清柏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梵音。


    化龍之後便要成佛,順序並無問題,嵇清柏的卻愈發緊張起來,他總覺得隱隱漏了什麽,卻一時又想不太起來。


    檀章恢複了人姿,他腳踝上一閃,嵇清柏突然睜大了眼,驚駭道:“小心!”


    忘川鈴中生出了無數荊棘,紮進了檀章的血肉裏,嵇清柏抱住了從雲端跌落下來的人,眼看著荊棘瘋狂漫延,直指檀章的心口!


    嵇清柏的眉心之火一瞬燃起,隨之緩緩熄滅。


    他雙手按住了那叢荊棘尖刺,最後一根燈芯燎起的火焰,溫柔地裹住了檀章的心髒。


    流光一般的火如血一樣,淌遍了荊棘漫延的地方,最後匯聚到了忘川鈴上,凝成了一串金色的環。


    燈芯耗盡,嵇清柏已凝不住自己的元魂,魂盡便魄散,彌留之際,嵇清柏隻聽到一聲龍吟悲愴寰宇,檀章不知道要帶他去哪兒,但仙人魂飛魄散後,肉身自然會跟著灰飛煙滅。


    西方祥瑞蓬始,極樂梵音降世。


    混沌大通,眾生無量,萬佛歸境。


    朝臨花城,駝山寺的無量殿中,坐在輪椅上的郎君突然抬起了頭,他已是到了風燭殘年,卻苟延殘喘至今,萬般尋死不能。


    無量佛像前燃著萬盞長明燈,上頭隻有一個人的名字,他抖著手取下腕間那人給他係上的結繩,輕輕按在了心口附近。


    大元景豐帝下葬之日,陸長生奉旨親自扶棺入帝陵,他將嵇玉繡的那隻殘破荷包放在了檀章的心口處,雙手合十,歎息著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南無站在萬重境前,白朝跪地,磕頭道:“佛尊乃無量之主,不該為妄念所困,您若不顧這六界無量,犯了弑神之罪,必將萬劫不複啊!”


    檀章麵朝紅蓮命盤,他將忘川鈴交給白朝,淡淡道:“最後一世,把它給嵇清柏,讓他來找我。”


    萬重淵開,無量佛歸境,白朝在一片虛無中見到了檀章。


    如今再渡輪回之劫,佛尊無量大成,法印早已突破無極,白朝看了一眼又不知多了多少重的虛無幻境,隻覺頭皮一陣發麻。


    檀章左手念訣,竟是生生取出了自己的紅蓮魂魄。


    白朝瞠目結舌,看著那原本含苞待放的蓮瓣徐徐綻開。


    蓮心中央正是嵇清柏下界給出的那兩根燈芯。


    白朝忙低下頭不敢在看,檀章將燈芯取出,放進了忘川鈴中,他將鈴鐺遞給白朝,突然笑了一笑:“佛尊乃無量之主,不該為妄念所困,你之前說的的確沒錯。”


    白朝:“……”


    “妄念生,則無量死。”檀章低眉慈目,平靜道,“既然如此,我便該與這妄念同生共死,永不分離。”


    第71章 圩柒(下)


    白朝最近忙得有點心力交瘁,以至於借酒澆愁的時候不得不拉上白虎仙南師來聽他倒苦水。


    南師還在為夢貘上神的死傷心,兩人在神境一線天裏吃著酒,互相哭哭啼啼。


    “他之前還說等他從佛境退休了回來帶著我東海泡湯呢。”南師邊喝酒邊抽噎著,他看了一眼白朝,嘟囔道,“給我留點花生米……”


    白朝翻了個白眼:“你做夢呢?還退休,上頭那位死都不會放了嵇玉。”


    南師眨了眨眼:“可清柏不是死了麽?”


    白朝歎了口氣:“死屁啊,元魂燈芯一根沒少,甚至現在還有佛尊忘川鈴幫忙滋養著,我已經放紅蓮命盤裏了,就等天地精華再孕育出一隻原身,到時候又是個完完整整的夢貘上神嵇清柏。”


    南師張著嘴,神情非常震驚:“那我豈不是白哭了?!”


    “誰讓你哭了?”白朝煩躁的揮了揮手,“佛尊怎麽可能讓上神出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以前每次去佛境我都好擔心你會被尊上拍回成一隻白虎啊!”


    “???”南師莫名其妙,“我好不容易修煉成神,怎麽會突然變回靈獸啊!”


    白朝已經懶得再解釋了,他想起之前看到檀章已能將自身魂魄離體就覺得離譜,曾經佛尊還隻是與無量相當,互相能夠製約平衡,如今曆劫歸來,檀章的法印已不是無量能約束,嵇清柏要再不回來,不是無量失不失衡的問題了,而是佛尊心情一個不好,直接毀了這六界都有可能。


    南師當然也發現了這天道已不同往日,但咱也不敢說,也不敢問啊!


    反正現在六界太平,無量佛暫時也看不出什麽毀天滅世的趨向,但白朝是真的急啊!


    南師隻能安慰他:“這種事得看緣分,急也沒用啊。”


    白朝生無可戀,眼神像看個死人:“你知道佛尊最後一個劫是什麽劫嗎?”


    南師眨了眨眼:“什麽劫?”


    白朝歎了口氣:“萬苦中最難的生劫,但凡隻要是個活物,出生誕世一刻均如一張白紙,萬不會有分毫妄念前塵,你還記得你飛升之前的事嗎?”


    南師搖頭:“當然不記得,飛升一刻便是前緣盡了,就算是金焰熾鳳,入輪回也得講規矩啊。”


    白朝點了點頭,淡淡道:“所以說,無量是有規矩的,凡人要喝孟婆湯,神仙得忘前塵事,而現在有人不想講規矩了。”


    “這次佛尊曆劫,最後一世便是‘生’,他本與無量能平起平坐,忘川鈴壓著他的靈台不生妄念,不被無量惡果所噬,也不用受紅蓮命盤管著,但總有一天,忘川鈴壓不住了,無量因他生了妄念當然得懲罰他。”


    白朝歎了口氣,感慨道:“咱們佛尊呀,為了這‘妄念’,可是在和整個無量鬥智鬥勇呢。”


    南師嘖了一聲,抱怨道:“佛尊也真是,都已是無量了,還生什麽妄念啊……當佛不好嗎?”


    白朝喝著酒,沒說話,生靈活物還真是有意思,當凡人的時候追求得道飛升,長命百歲,等到終於成仙了,又想著萬年修為法印無極,南師想不明白,得了整個無量眾生的佛尊為何會生“妄念”。


    可妄念到底又是什麽呢?


    在神境一線天裏,眾神能賞百年人間煙火,白朝一低頭,看著人間的街頭巷尾,盛世太平,南師跟著他望過去,笑道:“凡人逢喜事,也真是熱鬧。”


    白朝點了點頭,他想起嵇清柏在千年前曆劫那回,世道很不太平,但嵇玉活得卻光明,神仙曆劫本就苦,那幾日佛境裏檀章看著似乎沒什麽變化,其實不然。


    “他那時候大概就恨著這無量吧。”白朝自言自語地喃喃。


    南師沒有聽清,問道:“什麽?”


    白朝眯眼喝酒,想了想,笑道:“佛尊也是不容易,之前大概在蓮座上與無量拚殺過千百回了,這回終於是贏了。”


    南師沒怎麽明白,主要還是想不通:“嵇清柏不像普通神仙也就罷了,佛尊也是,還不想當佛,你說他們在瞎折騰啥?怕寂寞呀?”


    白朝斜睨了他一眼,涼颼颼道:“嵇玉當上神的時候,天上地下得折騰闖禍,你不也跟在他屁股後麵開心的要死嗎?要不是佛尊把他拘在了佛境裏,他幹的每一件缺德事兒,都有你的功勞!”


    南師:“……”


    白朝又喝了口酒,突然笑道:“這妄念生得不冤枉啊。”


    南師偷吃了仙鶴的花生米,差點卡到喉嚨,咳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問:“什麽不冤枉?”


    白朝不說話,他搶來花生米彈著白虎仙的腦門,又低頭看著一線天裏的繁華盛世,心想和凡人比,神仙還真是太寂寞了些啊。


    吃完酒,白朝當然要趕著回紅蓮命盤底下看看綁著燈芯的忘川鈴怎麽樣了,結果才去,就發現佛尊也在。


    檀章現在不用戴著忘川鈴了,樣子雖然還和從前一樣,了無塵埃,慈悲無情,但白朝總覺得有些別扭。


    就比如現在。


    佛尊主動問他:“去喝酒了?”


    放以前,檀章真不會和他說一句話,應該說幾百年連臉都見不著一回。


    跟上頭人走太近,是很有壓力的,白朝規規矩矩磕頭,老實道:“與白虎仙小聚了幾杯。”


    “南師啊。”檀章似乎笑了下,淡淡道,“他許久沒來了。”


    白朝:“……”他心想嵇清柏不在他來個屁啊!再說以前他來得勤快了幾次就被你暗地裏做手腳去管了人間俗事,如今還說這些也太假了吧?!


    佛尊突然看他一眼,又說:“嵇清柏喜歡活物,他以後能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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