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隔絕一切世外之物,朝夕相處待在這方寸洞中,嵇清柏一日醒來,頗有些回到了佛境萬重淵的感覺。


    他轉頭看向睡在旁邊的檀章。


    銀蛟偶爾在睡夢中會徹底變回蛟龍模樣,龍角低垂著,安靜地貼著嵇清柏。


    禁製在幾天前便已經解了,嵇清柏站起身,活動了下手腳,將清夢冰綾收進了袖中。


    檀章睡得很熟,蛇尾一卷,沒有碰到人,才不爽地慢慢醒轉過來。


    嵇清柏低頭看著他,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該修煉了,起來念經。”


    檀章:“……”


    他恨念經!


    嵇清柏其實也不想念,但他想著銀蛟雖不懂情愛,但好歹未來要成佛,多念念經,培養些良善慈悲心腸也是好的。


    “隻要你乖乖念經。”嵇清柏打著商量地道,“我便再給你一百年修為。”


    檀章想了想,重點卻有些偏:“我們靈修嗎?”


    “……”嵇清柏一頭黑線,糾正他道,“那叫神交!”


    檀章心想能有什麽區別嗎,但看到嵇清柏臉色,還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忍著沒反駁。


    嵇清柏再三勸誡自己要靜心忍性,他攤開經書,才念了沒幾行,銀蛟的尾巴又纏了上來。


    嵇清柏深吸了一口氣,說:“老實點。”


    檀章很不耐煩,且理直氣壯地道:“我又沒舔你。”


    嵇清柏無話可說,隻能繼續低頭念經。


    結果等他半天念完,檀章已經團成一團,睡在了他的膝頭上。


    銀蛟的神海與嵇清柏第一次進入時相比並沒有太多變化,紅蓮魂魄攏著花瓣,窺不見其心。


    檀章的精元充沛,修為明顯漲了不少。


    嵇清柏心知化龍不可急於一時,但仔細算來,按著他如此大方給修為的頻率,檀章不過百年,便可迎來玄雷天劫。


    “你將來會是個不得了的人。”嵇清柏望著那玄空之境裏的紅蓮,低聲道,“六界無量,將皆於你眼底,生死慈悲,法印無極。”


    嵇清柏歎了口氣,有些說不下去,檀章在自己的神識裏倒不是蛟龍的樣子,他上半身恢複了人姿,蛇尾遊弋,纏上了嵇清柏的腰。


    “你總說我會成佛。”檀章歪著腦袋,表情頗有幾分天真,“我為何要成佛?”


    嵇清柏低頭看著他,笑了笑,說:“天尊早已式微,無量失衡,眾生疾苦,總得有人出來承住這六界。”


    檀章皺著眉,固執地問:“為何是我?”


    嵇清柏答不出來,總不能說因為隻有你有這玄境靈台,紅蓮魂魄,方能執掌無量,命承六界。


    他現在這般看著檀章,偶爾會想,那個真正在成佛之前,無憂無慮的蛟龍,是否也從未心甘情願,成為那佛境萬重,隻與虛無相伴,千萬年孤寂的佛尊呢?


    銀蛟看著嵇清柏的表情,奇怪那人為何突然沉默,他盯了一會兒,又覺得嵇清柏似是情緒低落,忍不住伸出信子,舔過對方纖長的眼睫。


    嵇清柏覺得有些癢,忍不住眨了眨眼,檀章又湊上去舔了幾下,嵇清柏無奈捂住了他的嘴。


    “你在幹什麽?”他問。


    檀章的信子沒有收回去,他仔仔細細舔過嵇清柏的指縫間,逼著對方又隻能把手挪開。


    “你不要難過。”檀章突然道,他的蛇尾卷起,紅蓮印記血色鮮明,“你要我成佛,我成佛便是了。”


    銀蛟像是想到了什麽,愉悅地拍著蛇尾,語氣甚是得意,“到時候無量六界,不論你在哪兒,我都能和你在一起。”


    許是“成佛”這件事檀章還真放在了心上,就連嵇清柏每天念經銀蛟也不煩了,他雖然偶爾聽久了,還是會忍不住對著嵇清柏流口水,但好幾次控製著,沒再隨便舔對方的脖子。


    與此同時,神交這件事,檀章也愈發積極起來。


    “我要靈修。”銀蛟趴在水簾洞口,半邊身子浸在天池溫泉裏,盯著盤腿打坐的嵇清柏說道。


    “……”嵇清柏已經懶得糾正他“靈修”這個問題了,閉著眼不動聲色地道,“修為不可精進過快。”


    檀章並不好騙:“我不要你給我修為,男女可以靈修,神妖也可以。”


    嵇清柏眉心一跳,額上青筋都要爆出來了,他忍耐地問:“你這是聽誰說的?”


    檀章:“青山妖怪這麽多,隨便問一個就知道。”


    嵇清柏黑著臉:“你是要成佛的蛟,不是隨便什麽小妖靈物,別胡鬧。”


    檀章嗤笑了一聲,他的蛇尾揚起,卷著嵇清柏便要硬扯下水來,嘴裏無賴般地道:“神佛豈不是更般配?你該與我一同靈修,像那凡人夫妻一樣,結成仙侶。”


    嵇清柏聽他越說越不像樣,渾身濕透,臉熱心燥,斥道:“瞎說什麽混賬話!”


    “你害羞什麽?”檀章在水裏纏著他不放,他現在扒起對方仙袍來得心應手,一邊伸出信子舔著嵇清柏臉上的水漬,“我可是這青山上的大王,哪天我們成親,擺上個十天八天的喜酒,讓那些妖怪都來見見世麵。”


    嵇清柏:“……”


    青山上的妖怪的確不少,但嵇清柏是真的沒想到檀章會學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


    他平時除了念經,給修為外,的確也是疏於管教,但想著銀蛟反正也如懵懂無知的雛兒,靈台始終幹淨澄澈,便沒再多加幹預。


    嵇清柏如今下山一趟,山裏大大小小的靈物精怪見著他都喜得紅光滿麵。


    “夫人。”最早問路的精衛都大老遠飛來,隻為道一聲喜,“您和大王可是好事將近了?”


    嵇清柏快瘋了,硬著頭皮道:“挺好的……但咱兩不是那關係。”


    精衛笑容僵在臉上,狐疑半刻,不解道:“可大王說你們已經靈修好幾次了……”


    嵇清柏:“……”他有些後悔沒用清夢冰綾封了檀章的口,容這孽畜在外頭居然如此玷汙自己的名聲?!


    精衛皺起眉,認真道:“上神對大王可不能始亂終棄啊。”


    嵇清柏虛弱道:“沒……”


    精衛鬆了口氣:“沒有就好。”


    嵇清柏:“不是……你聽我……”


    精衛一副理解的表情,打斷他道:“我明白,神妖靈修雖不是易事,但大王靈根無極,修為精純,絕不會委屈了上神。”


    嵇清柏張了張嘴,兩眼空洞無神,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是……”


    第69章 圩陸


    整個青山的妖怪大概都被檀章洗了腦,嵇清柏等於坐實了“夫人”的稱號,到哪兒都受萬眾敬仰。


    他現在下個山就怕碰到小妖開路,尷尬不說,還極其鬧騰,前八個後四個,恨不得鑼鼓喧天彩旗飄飄。


    檀章自從決定成佛後,還搞了個昭告天下的儀式,青山的大王要成佛,妖怪們當然覺得很厲害,不過天地誕辰至今,除了幾個天尊外,妖怪精魔也不太明白成佛的道理,隻覺大王要飛升,整個青山都有麵子。


    嵇清柏算是明白了,妖怪和人還真沒什麽區別,特別是湊莫名其妙熱鬧的時候。


    村裏的房子被檀章弄塌後,阿樵倒是挺積極幫忙的,嵇清柏也不想一直住在天池洞裏,於是隔三差五地下山去蓋屋子,阿樵很好奇跟著下來的檀章,青山大王騎在牆上刷泥,等著嵇清柏把磚頭遞上來。


    阿樵偷偷看了他幾次,忍不住問嵇清柏:“房子真是他弄塌的?”


    嵇清柏點頭,笑道:“要不然人家怎麽肯幹活將功贖罪?”


    阿樵不解:“看著挺斯文的啊……”


    嵇清柏跟著他看過去,心想哪兒斯文了,下半身變成尾巴的時候隨便用點力都能把人給勒死。


    檀章又挑了兩擔子泥水回來,看到阿樵皺了皺眉,問:“他怎麽不幹活?”


    嵇清柏無奈道:“阿樵是來幫忙的,是客人。”


    檀章撇了撇嘴:“那也不能老纏著你。”他說完,拉了嵇清柏到身邊,下逐客令道,“你走吧,我來蓋房子,你太沒用了。”


    阿樵:“……”


    其實青山大王不怎麽喜歡呆在村裏,人間沒太多意思,活物命還短,幾十年過眼雲煙,他與嵇清柏模樣都沒變,隔壁的阿樵卻已經是老態龍鍾,白發蒼蒼了。


    上了年紀後,阿樵活得倒是通透,他明白嵇清柏和檀章並非凡人,但也不曾多想,早年他與村裏的木女成了親,育有一子,如今也已成家立業。


    嵇清柏雖然明白這便是普通凡人的命數,但看著他人的一輩子,子子孫孫,繁衍生息,又頗有些感慨。


    他與檀章都是空有萬年歲月,卻是要比凡人過得還寂寞。


    偶爾半夜夢醒,嵇清柏看著枕邊的銀蛟,便覺得似乎這般也挺好,好像成佛不成佛,無量不無量,都與這人間煙火沒什麽太大關係。


    青山百年不老,部落村莊卻是換了一代又一代,這一年更是極不太平,時疫饑荒,擄掠戰爭,世態炎涼,人命如草芥。


    檀章不甚其擾,帶著嵇清柏回了青山頂上的天池。


    隻是這山裏的小妖也比往年來的不安分。


    嵇清柏這些日子每次算卦卜雲,夜觀星象,都覺心事重重,檀章近來修為大漲,已隱隱有化龍的預兆。


    “你怕什麽?”銀蛟蛇尾纏著人,伸出信子舔了舔嵇清柏的後脖頸,“九天玄雷而已,我又不是承不住。”


    嵇清柏哭笑不得:“你都沒挨過九天玄雷,你怎麽知道你承得住?”


    檀章尾尖輕擺,紅蓮印記愈發鮮豔,嵇清柏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而且不隻是九天玄雷,化龍之後便是通大能,成無量,到時候你要受的可不止是天雷而已。”


    傳說混沌龍成無量佛前,受的是天地之悲痛,方能大徹大悟,修得圓滿,嵇清柏不知這天地悲痛到底痛的是什麽,以至於一日想八百多遍,愁的毛都快掉光了。


    而且檀章每晚還纏著他要靈修,嵇清柏真的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難了。


    又過了一年,青山頂上不知何時居然長出了一棵辛夷花樹,嵇清柏第一次看到後很是驚訝,一日清晨,那樹居然還開花了。


    嵇清柏站在樹下,抬頭看著紅紅白白一樹琳琅。


    檀章半身蛇尾躺在池中,樹上花瓣落了他滿頭滿臉,銀蛟叼了一朵在嘴裏,遊到了池邊。


    嵇清柏蹲下身,檀章甩著尾尖,將花放在他的掌心裏。


    “這花可太香了。”嵇清柏忍不住笑起來。


    之後花期又開了幾次,一人一蛟總不會錯過賞花的時候,嵇清柏偶爾看著花樹下的檀章,恍然似夢般,又仿佛回到了佛境中的萬重淵裏。


    他看向銀蛟腳踝,那裏空空如也。


    嵇清柏晚上有些睡不著,檀章蛇尾纏在他腰上,似乎也沒什麽睡意,他把玩著一縷嵇清柏的發,又摸了摸對方的臉,信子冷冷清清掃過這人的脖子。


    “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嵇清柏突然道,他手掌一翻,忘川鈴金銀閃閃,亮了夜色。


    檀章眯著眼看了半天,他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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