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一片寂靜,趙成和由此知道了延安。


    在惶惑不安裏,盛夏不請自來,滾滾熱浪席捲了新京城。驕陽高照之下,房簷屋頂都仿佛熔解成了烈焰,紅漆木迴廊猙獰得如塗血一般。但是,雜草還是頑強地從甬路的石縫間冒出來,許多人坐在蔭涼的地方消暑。


    在新京三年多,趙成和很少和三姐趙百合見麵,姐弟的年齡差距大,沒有共同語言,更何況她家住二道子,離學校又遠。趙百合很是像陌生人,她從不關心娘家的情況,自顧自地過著相夫教子的小日子,心無旁騖地去做黃臉婆,所以趙成和很少想她。現在趙成和最想的還是錢,家裏的匯款越來越少了,已經有兩個月沒收到錢了。離開校園之前,趙成和打算向家要些錢。躊躇了整整一天,終於給三哥寫了封信,這是他記憶中最長的一封信,也是第二次直接寫給兄長的,他不得不諒解了三哥。趙成和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為的是躲親。父親給訂的親事理由簡單極了,說那女子家風好,針線活兒好,是挺門過日子的料。他不願遵從父母之命,也討厭媒妁之言,他深知一但回家,等待他的必將是洞房花燭。一想到這些就心煩得厲害,寒暑假便藉故不歸。半年前三哥來信,說父親病得很重,他遲疑再三,也沒敢向學校請假,而是跟著同學去三江省“勤勞奉仕”去了。三哥他們一開始隱瞞了父親病重的消息,說是怕耽誤他的學業。趙成和對此不滿,上一次,他在信中說不要服用玉泉散之類的中藥,質問為什麽不去縣裏的醫院?還說中醫是巫術,西醫才有療效,雲雲。趙成和平常謹小慎微,膽小成一卷線團的模樣。寫家書時卻是例外,思緒像蠶蛾樣破繭而出,心靈之窗會一點點地透開,讓光亮片片灑落。這一次他落淚了,那是孤單憂傷的淚水,他控製不住地去想家。淚水還有汗水滴落到信紙上,又很快陰幹了,模糊了字跡。他想,也許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心中一派蒼涼。趙成和是父親最鍾愛的兒子,是父親的驕傲和光榮,可是卻未得到自己一星點兒的孝心。趙成和斷斷續續地寫著,陷入了無休止的冥想之中,他仿佛看見了老爹的眼睛。以前給父親寫信,總是寫得工整,也寫得很慢,像拘謹的小學生在練字,寫得囉裏囉嗦,什麽少抽菸啦保重身體啊。而現在寫給三哥,他真不知如何才能寫的清楚。信中說,他要去撫順城實習了。撫順城有很大的露天煤礦,比安城煤礦大得多,他要去的地方是東露天礦坑內係。寫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有些擔心母親和兄長們不懂,特意解釋說主要是在剝離礦實習排水設計。越寫越愴然,心裏想:兩個母親也在一天天變老啊。


    第四十一章(5)


    火車站侯車室就像難民營,雜亂無章,人聲嘈雜,臭烘烘的汗酸氣四處充溢,置身其中極不舒服。腰懸洋刀的憲兵虎視眈眈,牽著狼狗來回巡視,核查旅客的通行證,搜查行李和攜身物品。帶隊老師事先和車站做了聯繫,大學生受到了優待,經日本檢票員領引,順利登上了高級車廂。等待中,列車費力地後挫一下,才徐徐開動了,久違的涼風終於湧了進來。車輪與鐵軌相激的節奏,鏗鏘而慷慨,單調又催眠,仔細辯來又另有一番韻味。離校實習意味著畢業指日可待,在飛馳的列車上學生們都舒了一口氣,胸中跳蕩著前所未有的愜意。大家討論起電影來,從《千裏送京娘》到《木蘭從軍》、《貂禪》,氣氛很熱烈。有人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柳葉青又青,妹在馬上哥步行,長途跋涉勞哥力,舉鞭策馬動妹心……”趙成和無言地聽著,依著車窗向外張望。他看見湛藍湛藍的天空和幾絲繾綣的雲,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緩緩後退,樹木連著樹木,青草連著青草,莊稼連著莊稼,綿延成了無邊的蔥蘢。灼熱的陽光傾瀉在田野上,輝發出熠熠的白光,變換一下角度,會發覺莊稼地氤氳著一派淡藍的煙霧。


    1親邦:日本語裏“親”是對父母長輩的稱呼。


    第四十二章(1)


    小河對麵的紅房子來了許多女人,郭占元敢肯定。樹林裏飄著手紙團,散落於草叢之中,遠遠地看像白花開放。手紙團是風颳過來的,是郭占元前所未見的,因為鄉下人解手什麽的,都使用秫秸或者劈開的樹枝。紙張在平民眼中絕對是奢侈品,紙是神聖的,除了寫字記帳以外,不該去做別的。黏黏皺皺紙團似乎包裹著什麽秘密,讓郭占元疑惑不已。如果他知曉紙團粘滿的全是褻物的話,一定會訝異得吐出舌頭。堅韌的春風終於穿透樹林,沉寂了一冬的雪由白變黑,融化成冰水,使山穀和道路一派泥濘。每到砍柴的時候,他總出神地向霞


    碧部落方向眺望,重疊的山巒無情地擋住了視線,郭占元看不到自己的家,看不到呂氏和孩子,隻能將哀傷託付給藍天白雲。隔著枝枝杈杈,望得見河對岸的一趟平房。紅房子是前年秋天新建的,紅磚紅瓦,掩映在褐色柳煙中,醒目乍眼。日本人頻繁出入紅房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風吹過來,音樂聲便時斷時續地飄進耳鼓,有種特別曖昧的含義纏繞其中。直到有一天,意外地發現沾有浸滿血漬的布帶飄掛於樹梢,他確信這是女人的月經帶。有女人哪!這樣的謎底讓他震驚不已,震驚之餘,內心竟然滾過一絲興奮。


    大夥房坐落在山坳深處,東側的廂房是豆腐房,夥房後麵有一口井,也是前年秋天挖的。大夥房的班長宮崎,九州人,長得瘦小幹癟,腰挎一柄“帶魚”刀。宮崎不幹活,隻負責夥食收支和衛生督察,閑暇時就望著山穀發呆,或者自言自語地嘀咕誰都不懂的日本話,宮崎有時願意對郭占元嘮叨點什麽。炊事班一共九個人,分成三班倒,三個人專門做豆腐,另外兩個班給勞工做飯。豆腐房很忙碌,泡豆子、拉磨、接豆漿、點滷水,一晝夜得做出一鬥豆子的豆腐。坳裏的日本人很多,豆腐主要供應給日本駐軍吃。日軍的夥食自己解決,早晨派人將十二板豆腐拉走,第二天再送回空板,天天如此。勞工是絕對吃不到豆腐的,即使是豆腐渣也吃不到,豆腐渣留給炊事班自己吃,切點兒蔥薑蒜炒一炒,味道蠻好的。相比之下,勞工太不幸了,他們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飯食卻永遠是一飯一湯,飯是通紅的高粱米飯,湯是鮮見油花的白菜土豆湯或者蘿蔔粉條湯,最好的佐餐品是“沒腿兒大海米”——鹽水煮黃豆。夥房每天要做四頓飯,其中一頓飯在半夜。飯做好了,幾個人挑到工棚去。送飯食送到警戒線就得止步,遠遠地看勞工們狼吞虎咽,待到勞工被驅趕回工棚以後,才收拾起碗筷,挑著擔子往迴轉。持槍荷彈的日本兵看管的緊,送飯的師傅實難與勞工接近,更遑論說話了。勞工基本上是關裏人,粗壯的山東漢子居多,個個衣不蔽體,麵如菜色,看上去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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