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的“摩電”很氣派,沿著簇新的鐵軌轟隆隆地駛過,車頂上不時擦出電火花來。抬眼望去,新京城除了工地還是工地,不斷出現的建築物反而給人沉悶的感覺。這座當作“滿洲國”首都的城市,除了豪華霸氣的設施以外,似乎乏善可陳。新京馬路太空曠,而人情味太淡薄,總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冷漠。“首都”是新建的,滿街的高樓大廈,卻沒幾間平民百姓的安樂窩。居民幾乎都是近年落戶的移民,人人都謹小慎微,生怕越雷池一步,彼此間少有摯友親朋,更難見刎頸之交。“首都”人當然要與眾不同,萍水相逢時,臉上寫滿傲慢的優越感。新京人見了外地人,仿佛見了腳下的子民,擺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小地方來的,能有啥見識?作為新京不動聲色的看客,趙成和厭倦這個徒有其表的城市,他總是覺得孤獨,落寞寡歡。相對而言,他喜歡去吉野町,新京城裏最繁華的去處。兩年以前,要是嘴饞的話,就去買幾個馬家燒餅,站在路邊細嚼慢咽,如果手頭闊綽,會邁進西域飯店,叫上一屜燒麥,蘸上佐料,那種美好直入五髒六腑。而現在,這種想法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回到學校,趙成和老遠看見了山下奉文教授,山下正站在食堂門口等他們呢。山下教授的鬍子總是修飾得十分精緻,此刻神色不安,他坐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弟子們,大口大口地吸菸,目光是那樣的焦灼。山下先生能屈身來滿洲生食堂,本身就很叫人驚愕。大學裏,滿洲學生也不能吃粳米飯,日滿學生不在同一個食堂用餐。民族歧視已司空見慣,但對於日滿學生分灶吃飯,校方還是有所考慮。假如日本生和滿洲生同處就餐,一邊是雪白的大米飯,一邊是黑紅的高粱米,這種對比效果太強烈了,也太過刺激。如今,日本人吃大米也很難了,主食不過是摻黃豆的米飯,外加鹹菜和大醬湯,而滿洲學生的飯食仍是限量的高粱米、土豆白菜。


    第四十一章(4)


    在先生目光的籠罩下,趙成和愈發小心,用畢恭畢敬的語氣說:“這飯,是天皇陛下賜予的。”他拘謹的似乎連筷子也不會拿了。飯畢,山下教授才說有好幾個滿洲學生被捕了,好在他教的班級沒有出事的。說這番話時,山下的眼睛不禁四下張望,仿佛他做錯了什麽似的。趙成和似乎有心理準備,幾天前,有人悄悄叫他去看牆上的題詩。褚紅色磚砌的院牆上,有許多詩作,字跡一律極淺淡,看來是用指甲和樹枝劃上去的,不仔細的話不易看清。壁詩多照錄古詩,比如王昌齡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


    在,不叫胡馬度陰山!其間也有詠時之作,表達了仇日的內涵。趙成和看得心驚肉跳,慌裏慌張地走開了,但有一首詩銘刻到心裏去了,叫他畢生難忘:


    有誌莫言誌,


    多才休顯才;


    任憑風雨疾,


    竹節守信在。


    壞消息不斷傳來,新京各院校都有學生被捕,連帶少數市民和鐵路職工。案子是日本憲兵隊田中部隊搞的,所以叫“田中事件”。趙成和暗自猜測,被抓的學生當中肯定有人題過詩的,不知道那個要守信如節的人怎麽樣了?大學生照舊每周進行軍訓,趙成和一直和張文放合用一隻步槍,訓練之後要擦拭槍械。由於經常和張文放碰麵,趙成和沒往壞裏想,後來見槍枝很久沒人擦了,才相信張文放出事了。三八式步槍管黝黑黝黑,槍托磨得很光滑,但仍給人以很沉重的感覺。趙成和很難過,一摸步槍就情不自禁地想馬大吉,想起張文放,一直想到臉色煞白,手腳發涼。


    校方很注重精神灌輸,不時請軍政要員來訓話。這天關東軍司令部副參謀長來校視察,召集學員講話,他站在學校本部的台階上,聲色俱歷地說:“有些滿洲人把自己當成主人,把日本人當成客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日本決不是滿洲的客人,是地地道道滿洲的主人。原來的國務總理鄭孝胥說過,‘滿洲國’是個小孩,需要日本抱著走,小孩逐漸長大了,就可以脫離懷抱了。他說的是什麽話?真是豈有此理!我們聽了無比氣憤,一致建議關東軍司令部,把鄭孝胥給撤了,這就是前車之鑑。任何一個滿洲人,包括康德皇帝陛下,要想把日本人當成客人,是萬萬不可以的。我再重複一遍,有這種想法的人,就不允許他在‘滿洲國’的土地上存在!”


    戰爭的味道日益濃重,校園裏天天喊殺聲陣陣。食堂對過的磚樓前掛起了“青年訓練所”的牌子,大學生也得參加“勤勞奉仕”。軍事訓練以射擊和刺殺為主,每周一天,在操場上做操、越野跑步、臥倒射擊,與假想的敵人“戰鬥”,進行“防空”演練。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精神訓練”,教官白天去醫學院的太平間,將字條藏在死人身上,夜間命令學生單獨去取。教官指出了大致的範圍,但具體位置不詳,隻好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地去找,拿到紙條後,魂不附體地往回猛跑,交給教官時,已經虛汗淋漓了。


    比較起軍事訓練來,校方不定期舉辦的報告會顯然要吸引人。過去公開的提法是“日滿親善如姐妹”,康德十一年以後,親如姐妹的口號改了,要求尊稱日本為親邦1, 即“滿洲國”的親之國,日本竟大言不慚地成了 “爹娘”。從事理論研究的日偽學者,要唐而皇之地弄出確鑿證據來,從所謂歷史淵源和法典上多加佐證。大學生無條件地接受軍國主義思想,良知和心竅都被塞住了,再難有自己的判斷和見解。趙成和參加過一回報告會,題目是“重慶與延安政權”,由日本關東軍參謀總部情報司長主講。這次的時政講座頗具吸引力,大會場擠滿了聽眾,連武春清一校長也旁聽了講座。報告人說:天皇倡導的“大東亞共榮圈”成績斐然,從東亞大陸到馬來亞、菲律賓等島嶼,皇軍正節節勝利,歐洲的軸心國也十分強大。報告歷數了近八年來皇軍與支那軍隊大會戰二十三次,屢次重創對手,雖然支那軍隊的戰鬥力有所提高,但其傷亡人數至少是皇軍八倍以上。緣何如此?皇軍不僅僅裝備優勢,而精神力也大大優於對手。除了羅列乏味的數據以外,報告會並沒有太實質的內容,報告人說“滿洲國”日益穩定,不久之將來,中國腹地將全部歸皇軍占領,大東亞聖戰即將成功,雲雲。對於整個支那,更值得注意的是重慶之外的延安政權,信奉紅色共產主義,又不完全等同蘇俄式蘇維埃,梁山泊式的農民主義之色彩強烈,其勢力正日益膨脹,赤共的影響範圍集中於華北、山東,有愈演愈烈之態,此勢力和影響不容小視。報告人宣稱:赤共與延安政權,與蔣之重慶對峙必將加劇,實乃我們征服支那之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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