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月死了,生命脆弱得不及樹上的一片綠葉,未及秋風來臨就早早地飄零了。從發病到死亡,前後還不到三天。帶著無限的牽掛,帶著無限的無奈,秋月的靈魂隱入了茫然的天國。彌留之際的胡秋月,黯淡的眼神透出道不盡的悽然,她死死抓著丈夫的手,既是留戀更是囑託,囁嚅之音越來越微弱:“孩子,孩子,孩子……”


    胡秋月的墳墓坐落在小山坡上,背依著綿延的山巒,迎著太陽升起的方位,霞光將山峰染上了令人心悸的斑斕,小河蜿蜒飄忽隱入山穀。山的西坡有一片棗樹林,參差的光線在樹林子上塗著紅,抹著黃,極像是悲愴怪誕的合聲。富連聲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棗樹,癡癡地凝望天空,扭曲的枝幹不過是悲涼的手勢而已,掙紮不過那蒼莽的大山。一切都像是做夢似的,他老是懷疑一切都不真實,似乎這些苦難全與他無關,都是別人的事情。隨風而去的日子像深秋的枯草,孤苦伶仃地支撐著,無論怎樣眷戀綠色的鮮活,也不得不把沉重的思念埋葬掉。悲情的氣息在空中瀰漫,揮之不去的是無盡的悵然。人生充滿了錯位,卻又無從改變。總有一種力量讓富連聲淚流滿麵,總有一種神秘讓他無所適從。人隻有在苦楚中才能領悟最本質的東西,有幾分是天意幾分人為,誰能說得清?昏沉沉中,他想了許多事情,懂得了自己的單薄無力,自己就像一張白紙,一直靠夢想的圖畫來支撐。可夢想卻如此脆弱,叫他四處碰壁。看看這個世界,看看每一個角落,誰不靠隱忍來苟活?古人所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做不到。他甚至有了厭世的念頭,要不是看著孩子,真想手持一長串佛珠,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來了結一生。


    富連聲所有的計劃頓成泡影,他原打算蟄伏一段時間,安置好家小就外出做事。秋月一死,丟下兩個孤苦伶仃孩子,牢牢把他拴住了,動彈不得。富連聲煩惱透頂,對房東一家的憐憫渾然不覺,惟有女兒的哭鬧才能喚醒他。兒子鐵磊夜裏不敢進屋睡覺,富連聲就牽兒背女,滿村子遊蕩,狀同夢遊。一家人黑燈瞎火地亂走,直到人困馬乏。村裏人不再聚堆閑聊了,誰見了都躲,生怕晦氣沾染上身。日本人不怕晦氣,同情感源自於鐵媛。這天,美奈子包了白豆餡的餃子,打發孩子送了過來。富連聲一陣感動,他想不到會是這樣,在他最脆弱的時刻,居然是日本女人給了他關切。小孩子記吃不記打,吃得狼吞虎咽。看著一雙兒女,富連聲唏噓良久,心情複雜得很,說是百感交集也不為過。美奈子送過幾回吃的來,連日本男人也扶著眼鏡認真地看富連聲了。富連聲感到疑惑,對日本人的看法開始有所改變,美奈子挺那個的,唉,其實日本人並不全壞。


    燒五七那天,富連聲和孩子們為秋月上墳,叫孩子們磕頭。一盆紙花擺在墳前,點燃了,火焰忽閃忽閃地燃燒,化做了翩躚的黑蝶和裊裊青煙,隨風飄移,經久不散。紙花是富連聲親手紮製的,他因此驚訝於自己手工的天賦,暗想其實自己可以做好匠人的。富連聲的懊惱無法形容,他開始承認宿命了,做個皮貨匠其實也不錯,開一爿皮貨店什麽的,做點小本生意,養家餬口該沒問題。退一步說,這些年不在外闖蕩,老老實實在家種地,娶妻生子,日子也許過得湊合。人生真是奇怪之極,簡直就是在畫圓,跑到頭也沒掙脫起點。富連聲不住地問自己,為什麽不回家呢?


    第二十七章(5)


    二營子的最後暮色墜落到心裏,這是無言的壓抑和沉重。富連聲坐院子裏紮製紙花,一邊咳嗽,一邊想著心事。房東大概感覺出什麽了,過來陪話。高大哥極想開導開導眼前的倒黴蛋,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東拉西扯,沒話找話。富連聲努力平靜下來,輕描淡寫間就交代出心裏話。他說,過些天帶孩子出山走親戚,要是不回來,家裏的東西就送你了。房東啞然,沉吟半晌,隻得說大兄弟別太難過。富連聲淚花閃閃,說我老婆的墳,拜託你們照看吧,不用燒香燒紙,每年清明添把土就行,等哪天我轉回來。富連聲發誓:“高大哥,我要是


    不回來,我的兒孫回來!”


    第二十八章(1)


    不露聲色的餘暉將逶迤的群山浸染得一派金黃,鬆林的綠色卻很憔悴,有些樹冠色澤橙紅,宛如鐵器上的斑斑鏽痕。山腳下的公路蜿蜒著伸向遠方,仿佛是一條灰禿禿軟塌塌的死蛇,又好像一條骯髒油膩的布條。


    自從去年秋天西征失利,抗聯三師已經在深山裏沉寂了半年之久,化整為零、偃旗息鼓,躲過了“冬季大討伐計劃”。殘酷的大討伐距離今天似乎很遙遠了,可歌可泣的往事早已


    模糊成了零散的碎片。歷史往往隻銘記一些大事件、大功勳,總把細節一帶而過。王寶林和他的兄弟們躲在大山裏頭,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彷徨,後人已經很難想像深山老林裏的悲壯,很難為走在死亡之路上的英雄熱淚盈眶。


    斷糧的那些天,三師上下忍飢挨餓,他們從雪地裏扒出枯幹的蘑菇吃,找不到蘑菇,就去找鬆樹籽,找殘留的漿果甚至草根。而現在抗聯三師熬過了酷寒,他們興奮如鷹,抖落一身雪花,磨牙利爪,等待出擊。王寶林很自信,認為計劃是周密的,他要出手不凡,第一拳就要砸向所謂的治安區,叫日本鬼子做夢都怕。王寶林說話辦事素來簡明扼要,不像政委柳載錫那樣事事都想講個細緻。王師長總是罵罵咧咧的粗話連篇,講武堂的儒雅之氣不再,看起來就和手下兄弟沒啥兩樣。遠在五百裏外的羅通山時,他對戰士們說:“咱三師貓了一整冬了,現在下山大幹一番。是騾子是馬出來遛遛,雞巴不硬氣還算爺們兒?男人就得有個血性,窩窩囊囊地活著也是狗屁。小鬼子逼得咱家破人亡,我老子和女人都給害死了,血海深仇不報還算個爺們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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