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鐵蛋覺得奇怪,問:“要去哪兒呀?”


    富連撫摸他的頭說:“領你們回家。”


    兒子又問:“家在哪兒?”


    富連聲說:“老虎窩。”


    鐵磊又問:“啥時候回家。”


    富連聲說:“快了吧。”


    一貧如洗的日子過得慢,白晝長,沒燈的夜晚更漫長。村子荒寂,有的是時間蹲牆根閑聊,有月色的夏夜更是這樣。二營子是分縣地圖上都難尋的小村莊,小得像雞蛋殼似的,閉塞得隻有家長裏短的瑣碎,鄰裏吵架都是難得的樂趣。小鬼子始終是鄉親們的話題,人們好奇於他們衣食住行,好奇於小碟子小碗的飯食,老鄉說快趕上吃貓食了。高大哥說還是東洋人能鬧,天天洗澡,用鍋燒水洗澡,鄉親們先是驚訝,隨後為燒柴可惜,說人洗得那麽白幹啥?又不是蒸饅頭蒸包子。饅頭包子是美好的食物,再美好也沒有洗澡香艷,難免聯想到日本娘們兒。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別看日本男人兇巴巴的,像套著製服裏的王八老鱉,可娘們兒卻細皮嫩肉呢。當然,還有人為日本娘們兒是否穿褲衩而爭執不休。女人們聽了冷笑:“也不怕砸扁了你們的頭?”


    山裏人領教過日本人的兇殘。鬼子剛來的時候,俘虜的了國軍傷兵統統被打死了,一次就槍斃了二十多人,黏糊糊的腦漿和血染紅了河灘。在二營子,口頭上再硬的漢子,見了日本人牽狼狗走過,都要兩腿發軟心驚肉跳。因此,他們對日本娘們兒的議論,不過是偷著說說而已。富連聲是隨遇而安的,不怕熱鬧,也混在人群裏聽,悄悄地笑。


    二營子四周是高山大嶺,山勢陡峭,光禿禿的,連棵樹都不長,直到山腳緩坡處才有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山體像愁眉緊瑣的麵孔,千篇一律地在烈日下袒露,隻有山腳下的淡綠給蒼莽的大山繫上了短短的圍裙。小河清亮亮地繞過了村莊,像一條溫潤的綢巾掛在村莊的胸前,白花花的溪水在亂石堆裏嘩嘩流淌,給荒蕪的日子難得的亮色。與大山相比較,河太渺小了,充其量算一條小溪。過了好久,富連聲才搞清楚這是灤河上遊的支流。二營子一帶的石頭多地少,土質貧瘠,一鋤頭下去,能磕出火星子來,隻能耕作些穀子地瓜,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頑強的山羊在土坡上漫步,低頭撕啃著為數不多的草根,遠遠看去仿佛緩慢移動的雲朵。此地民風古樸,誰家殺羊了,都要招待鄰裏。四親八鄰的老早都來了,隔得老遠就聞到了撲鼻的香氣,進了院直奔灶台而去,看鍋裏的羊雜碎煮的上下翻滾。要是誰家殺羊,也邀請富連聲出席。山裏的日子苦巴慣了,平日裏連地瓜都填不飽,別說是吃肉了,宰羊必然就成了隆重的節日。苦有苦的辦法,宴請是有程序的,首先請大家喝下一碗米湯,好讓肚子有點底兒,然後才可以喝羊湯。這羊湯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了,湯上麵飄著油花,浮著一層乳白色的膜衣。羊湯裏煮得都是羊肚子裏的貨,羊血羊腸羊肚兒羊肺子,全屬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兒,喝下去一口,五髒六腑連毛孔兒都舒坦。富連聲就想,要是能有香菜該多好啊,撒在碗裏麵,又好看又好吃。想是想了,可山裏頭連隻辣椒都難得一見。規矩是壞不得的,每人隻限一碗,然後招待吃小米幹飯,也是每人一碗。公務在身富連聲不能將所有的羊湯都能喝到嘴,如果去的話,必定會背上女兒。他說話直截了當:“我閨女就不喝米湯了,盛碗羊湯吧。”


    第二十七章(4)


    鐵媛是招人稀罕的小閨女,烏黑的頭髮,亮晶晶的眼睛,人見人愛,美奈子也喜歡她。鐵媛的小夥伴是美奈子的女兒,她常去美奈子家玩耍。鐵媛小但是有主意,嘴再饞也不肯吃日本的糖果。鐵媛記得父親說,日本的糖果不好吃,吃了會毒死的。死是什麽樣子呢?鐵媛清楚,她還為小雞雛被踩死了哭過鼻子。鐵媛四歲了,卻一直沒斷奶。可憐的奶水早已供養不了她了,可母親溺愛她,由著她的性子,任她含著奶頭入睡。哥哥鐵磊時常帶著她玩耍,玩石子玩泥巴,最好玩的就是去河邊。河床裏是不計其數的石礫,河水清澈見底,連水波盪


    漾的波紋都映在沙石上,一條條光柵若隱若現,小小的魚兒如精靈般在光柵間穿梭。許多年以後,鐵媛還清晰地記得這條河,記得河裏頭的小佛爺,大大小小的很多,都是陶瓷燒製的,經過河水的沖刷,愈發地滑潤可人。鐵媛有一個小佛爺,像大人拇指般大小。這是她幼年裏唯一的玩具,形影不離的玩具。小佛爺有著黑灰色的頭髮,描著黑黑的眉毛和淡紅的嘴巴,像年畫上的那些可愛的童子。直到做了祖母以後,鐵媛才恍然大悟,也許河的上遊有過廟的,雨水把這些不知哪個年代的小佛爺衝進了河床。母親喜歡鐵媛,自然就喜歡她的小佛爺,特意找來碎布,為小佛爺縫製了小小的枕頭。母親總是說,閨女好乖哦,不斷用濕潤的嘴唇吻她的額角。


    鐵媛是握著小佛爺離開母親的,永遠地離開了母親。時值盛夏,胡秋月喝了半碗米粥,是翻熱的剩飯。不久,肚子就翻江倒海地絞痛,狂瀉不止,一日去六七趟茅廁,第兩天便出的隻有膿血。山裏頭太窮了,無醫無藥,連一隻辣椒或者大蒜都沒有。金首誌想到了鄰居,可是鄰居都窮,他想到了日本人,但是他忍住了。他覺得秋月不過是壞了肚子,她的身體一直很皮實,從來未生過病,撐幾天就過去了。他認為日本人都沒好良心,當年苗蘭的陰影始終纏繞著他,他視日本人為魔鬼,不想向鬼子低頭。遲疑間,秋月的病情急轉直下,一脫水,人就瘦得徹底脫像了。這個時候,金首誌害怕,萬千擔憂一起堵在心口,眼淚裏滿是對生怕離別的恐懼。當鐵媛被父親從媽媽身邊抱走時,她拚命地掙紮,意識到了不幸的發生,“媽呀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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