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師恰如一把尖刀,夜行曉宿,神不知鬼不覺地插進遼北。三師越來越有經驗了,行軍盡量沿溪水邊走,盡量走成一行;冬天走雪地更是小心,即使幾百人行動,也必須踩著頭一個人的腳印走,盡量避免暴露行蹤。部隊無聲無息地隱蔽著,鬆林一如既往的靜謐,就連樹上的鳥兒也不曾驚動,戰士們盡量抑製住心跳,他們在靜靜等待,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這是一片間伐後的林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樹墩,山裏的規矩不許坐樹墩,放山人認為那是山神老爺的飯桌板凳。王寶林的肩膀斜靠在巨石上,他本來想眯上一覺,可是卻興奮得無法合眼。透過樹林的縫隙,可以望見山下的土地高低起伏,溝溝坎坎背陰處積雪尚存,斑斑點點恍若天上的雲。夕陽把原野塗抹得色調深淺不一,無盡的荒草連同原野上莊稼殘根編織成單調無比的枯黃。河裏的冰已經開化,流水上頭一定是漂動的冰塊,水和冰一同折射著粼光熠熠,神秘得簡直如某種寓言。小小的村莊散落在遠遠近近的樹林之中,樹林高低錯落疏密相間,灰白的楊樹林,黑綠的鬆樹以及暗紅的柳樹叢,組合點綴著初春的景致。看著看著,王寶林的眼圈濕潤了,瞥了眼政委,此刻柳載錫仰著脖子睡得正香。王師長不知該說什麽了,翻過這座山就是家鄉啊。暮色漸濃漸重,暮靄裏沒有流雲,仍有鳥兒浮在天邊,那是遲遲不歸的老鷹。


    哨兵的報告打斷了他的思緒,小鬼子的汽車隊來了……


    王寶林聽到了悽慘的叫聲,他猛然驚醒,心髒咚咚咚劇烈跳蕩。他又一次夢見了張惠芬,夢見了那無限淒婉的目光。伸手摸了一把臉頰,是濕漉漉的眼淚,仿佛雨滴濺落在臉上。透過樹冠間的縫隙望去,是燦爛而浩瀚的銀河,浩浩蕩蕩斜跨天際,王寶林第一次發現銀河原來是這樣的近,近得貼著自己的鼻尖,近得可以觸手而及。夏夜的微風勉強透過樹林螢火蟲極為動感地遊蕩,像無數盞或藍或綠的小燈籠。夏夜的星空下,無處不迴蕩著深深淺淺的合奏,周圍是七高八低的鼾聲,陪伴著鼾聲的是老林子裏唧唧的蟲吟,還有不計其數的蚊蟲嗡嗡作響。一隻貓頭鷹從頭上飛過,悄無聲息撲向更加幽暗的叢林,偶爾幾聲鬆雞的鳴叫更顯森林的寂靜。王寶林從樹杈上翻身下來,酸澀的預感爬上心頭,有了一種要哭的感覺。下山的偵察的兄弟始終不見蹤影,他心頭髮緊:看來凶多吉少了。這兩天,他都在思考著、判斷著,理智和感情不斷地糾葛在一起,像是山葡萄的藤蔓纏繞,真的很難區分它們。謎底無法揭曉,情感經常壓倒理性,王寶林在祈禱奇蹟的發生。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地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剛八門,要是有人能占卜算卦就好了,他想。燃起一隻香菸,慢慢地吸著。看來天一亮部隊就得開拔了,不然的話會有危險,王寶林不想再去假設了。瞬間他有了主意,摸出一塊石頭,默默想:拋出這塊石頭,要是能夠擊中二十步開外的樹幹,就能平安無虞。嗖的石頭飛了出去,“嘩啦”一聲拉槍栓響,哨兵警覺地低吼:“誰?”


    王寶林和他的遼北支隊駐紮在小城子嶺,這裏距離安城縣僅二十華裏遠,天氣晴好時,於高坡處可望見縣城上空的煙霧。遼北支隊離開不久,日軍討伐隊就包圍了小城嶺子,鬆林裏隻剩下了幾堆已冷卻的灰燼,而草地上的露水還沒有完全散去。討伐隊無功而返,半路上才得知老虎窩警察署遭到了襲擊。匆匆趕到老虎窩,五具屍體停放到院子裏,臉上蒙著白布,其中一個便是指導官武島。甘暄因去縣裏參加培訓躲過此劫,在火車站值勤了一夜的李憲補竟毫無察覺。根據現場偵測,值夜站崗的高警士被人勒死,其他三位均是在熟睡之際一命嗚呼的,獨居一室的武島也是於睡夢裏去了靖國神社,他們是被礦井用的洋鎬砸死的,披紅掛彩的腦袋如血葫蘆般駭人,長短槍枝以及警械皆被洗掠一空。兩條狼狗是被毒死的,訓練有素的狼狗不貪吃,居然被人投藥弄死了。日軍討伐隊隊長百思不得其解,兇手來得如神兵天降,去得又神不知鬼不覺,蛛絲馬跡還是有的,血染的鐵錘,擦手的破布,遺棄了的菸頭,還有幾條破綁腿破鞋墊。這說明兇手得手以後,很從容地在此休息了一段時間,而不是慌裏慌張地逃走。最最刺激的是警署影牆上字跡,字跡決非一人所書,顯然是蘸著鮮血塗寫的:日本鬼子滾出去!剷除漢奸!落款:抗聯一路軍第三師宣。


    第二十八章(2)


    牆上烏紫的字跡好像輕蔑的眼神,又仿佛嘲弄的笑容。討伐隊長氣瘋了,他不想饒過李憲補,一頓大巴掌,摑得他鼻口躥血。打累了,又吩咐手下人將村公所所長打了個半死。村公所也叫村政指導委員會事務所,除了所長以外還助理員,全都被捆綁起來以便押回縣城問罪。討伐隊長決意為武島的死復仇,他嘎嘣嘎嘣地咬著牙齒,一遍遍摩挲刀柄,嗜血的念頭在胸腔裏衝撞。先是傳喚了警署的毗鄰,隨後集合了老虎窩所有男子,於房蓋上、路口處架起了機槍,刺刀閃動寒光,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人群。一瘸一拐皮匠顧跛子看見這陣勢就嚇癱


    了。被詢問者全都一頭霧水,眾口一詞說好像是聽到了幾聲狗叫,往常夜晚也是這樣的呀,俺不知道俺不知道,都說見過啥抗聯。日本人不相信,難道抗聯三師真的來無影去無蹤?總不會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吧?土城上打更守夜的兩個老朽,戰戰兢兢又滿臉茫然,也是一問三不知。隊長“八嘎八嘎”的罵聲不絕,昨夜西門值班的更夫栽倒在血泊裏,頃刻就被狼狗們撕成了碎片。血腥的氣息如鐵鏽氣一樣瀰漫著老虎窩,肚子鼓鼓的狼狗停住了嘴,用粉紅濕潤的舌頭舔舐獠牙,喉嚨裏發出了呼嚕呼嚕的低鳴。全場鴉雀無聲,能聽到人們咚咚咚的心跳聲,又有幾個漢子嚇得休克了。李憲補說了幾句什麽,日本鬼子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洋刀也插回刀鞘之中。李憲補認為抗聯敢偷襲警察署,老虎窩肯定有內線,至於警察署的人毫無知覺,可能因為使用了某種迷藥。日本人認可李憲補的分析,說抗聯分子未必遠走,拉網式的搜查,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線索。討伐隊在南門外捉到了一名可疑的“探子”。憲兵和警隊持槍圍著跪在路口的“探子”,吵吵嚷嚷連踢帶打。心裏憋屈的李憲補對著“探子”大打出手,揪著他的頭髮痛毆,瘋狂地發泄鬱悶,他要把日本人送給他的淩辱加倍用在年輕人身上。哀號慘叫迴蕩在老虎窩,“探子”不肯招認,百般辯解說他沒有通匪,這就更加激怒了李憲補。鄉親們人人自危,個個無語,驚恐使人無暇萌生惻隱之心。在兇殘日本人的麵前,老虎窩根本就沒有啥老虎,人們的腦袋聳拉著,連大氣都不敢出了,他們木然地叼著菸袋或者擺弄衣角,那陣勢絕對是溫順的羔羊,一群不折不扣的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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