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生見狀,從兜裏掏出煙盒,取出一支煙來,拍了拍那工人的肩膀,將煙遞過去:“兄弟,累了半天了,抽根煙,歇歇。”


    那工人怔楞了一秒,旋即用髒兮兮的手接過了煙卷。


    他沒有火,他在等槃生。


    槃生一笑:“咱出去抽,這屋子裏都是木頭,不小心再燎著了,把祖墳賣了都不夠賠人家東家的,是吧?”


    於是二人快步出了那鋪子,月兒也趕忙緊隨其後。


    一支煙,很快就拉近了兩個陌生男人之間的距離。那工人深吸了一口,對槃生說:“具體幹什麽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就知道是袁家的產業,盤沒盤出去,我也不知道了。”


    袁家。乍一聽到這兩個字,月兒便登時失去了耐心,她幾乎想扭頭就走。


    即便這場子再過誘人,她今生都不想和袁家有任何糾葛了。


    從六歲被賣掉那天起,月兒便如同死了一般。如今重獲新生,她不想再去與前塵往事糾纏了。


    槃生卻不知其中秘密,仍舊與工人聊得火熱。試圖從方子的布局結構上猜測一下房子的用途,進而


    正在月兒絲毫不耐煩,決定帶著槃生離開的時候,那工人卻將並沒有抽完的煙卷扔在了地上,狠狠用腳攆了一番,滅了火,然後諂媚一笑。


    月兒順著工人的視線方向看去,是他見過的人,袁倚農。


    她血緣上的親二哥,那個在明家一個勁想要收她做幹妹妹的路人。


    冤家路窄,又一次狹路相逢了。月兒隻得收斂起內心的所有秘密,笑意相迎。


    相較於月兒的客套一笑,對方倒是真摯了許多。遠遠看見了月兒,便加快了腳步,來到月兒跟前。


    “月兒妹妹,許久不見。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這個幹哥哥?”


    月兒心底暗暗腹誹,袁家人即便燒成灰她都會記得。不過還是優雅一笑:“袁兄說哪裏話,小妹哪敢忘記呢?”


    “月兒妹妹到這來是有事麽?”


    “哦,沒什麽事。隨便逛逛。這是袁兄家中的產業?”


    “其實算不上是家裏的,應該說是我自己的。早年來這個空場子確實是家裏的,不過那時錦東城這一片還不甚繁華,索性就扔在那了。家父過世之後,家兄掌權,兄弟們分了家,我便分到了這片空場子。誰知道這些年風水輪流轉,城西邊比東邊熱鬧起來了?我這片地皮也就值了錢,索性我就把它蓋了起來。”


    原來,父親去世之後,這些同父同母的兄弟之間,也沒能避免分割家產的鬧劇。


    不過月兒可沒心情,也沒有任何立場去心疼這個“分不到好地皮”的袁倚農。畢竟自己差點連命都搭進去,一生都有著娼門長大的汙點,母親又下落不明。


    一切的一切相比較起來,袁倚農都幸運太多了。


    “那袁兄打算把這場子蓋起來,做什麽呢?”


    “我想建成一個百貨公司,各類商業都能入駐其中,想買衣服的可以買衣服,想喝咖啡的可以喝咖啡,想做鞋子的可以做鞋子……左右這裏人員密集,人流量大,應該不愁生意的。”


    月兒本不欲與袁倚農再有過多的接觸,想著寒暄幾句就趕緊離開,可聽了這段話,覺得心中有了不少的疑惑,就多問了一句:“這麽多行業都要你親自來做麽?會不會太過於分散經曆了?”


    袁倚農笑笑:“我哪裏做得過來。就是有三頭六臂的哪吒,不過也隻有一顆心嘛。我提供場地,招來商戶,他們來做。”


    月兒從前隻見過各色店鋪林立的街道,卻沒見過這樣講所有店鋪容納在一起的“百貨公司”,不過想來應該是差不多的道理,於是點頭:“就是說你還是做房東,收租子是吧?”


    “這可和單純做房東不一樣。”袁倚農說到這,突然覺得今兒在這遇見月兒頗有些奇怪,於是問了句:“月兒妹妹,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啊?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開口,就當我是你親哥哥一樣,不必客氣的。”


    沒什麽一樣不一樣的,就是親哥哥,還不能相認的親哥哥。


    月兒此刻內心搖擺不定,既不想和袁倚農多說一句,又急於汲取知識,不像放過這個討教的機會。


    一顆心受著冰與火的雙重煎熬,一時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


    一旁的槃生不知其中深意,隻覺得夫人可能是怕麻煩別人不好意思開口,於是在一旁先說了話:“袁公子,我們少夫人就是來找合適的場地要開服裝公司的,剛才看到了您的這個場地,很是喜歡,於是便來打聽一下。”


    袁倚農詫異:“沒聽明兄說起你想做生意來啊,我這百貨公司本就想招商,你若看中了這地點,我們合作就是了,妹妹有什麽直說就是,為何還不肯開口呢?”


    月兒白了槃生一眼,怪他多嘴。但既然話說開了,再扭捏也沒意思,於是點了點頭:“是,我還沒來得及和別人說我的想法,袁兄莫怪。”


    索性如此了,月兒和袁倚農便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了下來,仔仔細細探討起這種在錦東城還不曾有的“百貨公司”的模式。


    “不同於尋常的租賃關係,我不僅僅提供場地,還會提供服務和管理。”


    月兒不太理解,沒有多言,隻是眨著大眼睛看向袁倚農。


    那巴掌大的小臉上帶著一點嬰兒肥,嵌著這麽靈動的一雙杏花眼,怎麽看都覺得像是自己拿已然過世的小妹的放大版本。


    心中愈發親近起來,耐著性子為月兒解釋道:“打個比方來說吧,你自己租了一個鋪子開店,店麵的衛生需要你自己來打掃吧,關了店門你還要雇傭打更人來守門吧?如果開在了百貨總司裏麵,就都由百貨公司來處理了,你省去了很多麻煩。”


    月兒點頭,示意他繼續。


    “有的人今天想去買一條連衣裙,逛得累了,或許就會去旁邊的咖啡廳坐一會,喝一杯咖啡。同樣的道理,一個隻想喝咖啡的人路過了服裝店,或許就走進去看了看衣服。買了衣服需要買帽子鞋子……以此類推,互相之間不就帶動了生意麽?”


    月兒聽到這,醍醐灌頂一般。這不正是剛剛創業,需要盡可能節省人力財力,又想要拉動客源的最好方法麽?


    於是她繼續問道:“那費用如何呢?需要額外支付服務費麽?”


    “可以選擇兩種方式,一種是集中收銀,由我們百貨公司來統一幫所有商戶收錢,然後從收益額中扣除一定比例來作為服務費。另外一種就是店鋪自己收銀,然後按月支付一定數額的服務費。”袁倚農頓了一下,“具體哪一種方法,我也還沒想好,等招商結束以後,我決定再和各商戶共同探討吧。”


    月兒至此徹底明白了這種於她而言很新鮮的商業模式。


    至於要不要和袁倚農合作,月兒在心底做了好一番考量。最終,她選擇更理性地去看待這件事情,就像莊一夢所言,拋除成見,才能走得更遠。


    於是將自己的商業設想一一告知了袁倚農。二人一拍即合,袁倚農願意為月兒提供位置最好的店麵,同樣也給了這位看著就討人喜歡的小妹妹一個十分合理的價格。


    月兒心底暗暗盤算韓江海賠償來的資金,刨除租金,她仍能富餘出不少來作為啟動資金,想到這,月兒便喜難自抑。


    袁倚農這時候又開口了:“月兒妹妹,你和少帥去天津待了這麽長時間,又逢上了這麽一番變故,可把劉美玲急壞了。每次遇見她都絮叨著也不知月兒什麽樣了。她可是毫升惦記你呢。”


    一說到這,月兒才想起來自己臨從天津回來的時候,給劉美玲買了不少的特產小吃呢,隻是一直忙著,沒來得及去探望她。


    如此辭別了袁倚農,定下了她懸在心中的頭等大事之後,月兒去劉美玲的學校找她,到了學校被告知她已經有幾日沒來上學了。


    月兒不解之時,正碰見下了課的邱瑾,遠遠看見月兒,很是熱情。


    月兒趁著此刻沒有旁人的空當,向邱瑾仔仔細細地解釋了一番當日他被抓入獄又釋放的情景,並非自己與少帥說情,所以不必將這份感謝時時掛在嘴邊的。


    邱瑾聽了卻不以為然:“我要謝的不僅僅是對我個人的救命之恩,也要感謝你即便丈夫受困,仍能沉著冷靜,救他的同時,不畏強權,沒有答應總統府的不合理要求。”


    “要知道,總統府要的這個數目,足夠給所有的東北百姓扒下一層皮來了。”


    月兒心中暗暗腹誹,即便她不能力挽狂瀾,韓靜渠也不可能出錢救兒子的。不過此刻不是她抱怨家事的時候,隻能頷首一笑:“您過獎了。”


    “劉美玲的母親又病重了,她隻能回家去照顧母親,已經好幾天沒有上學了。”


    月兒聽聞,趕忙急切問道:“病情如何?她家住在哪裏,我想去探望一番。”


    邱瑾卻搖了搖頭:“我也這麽問過她,她卻說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地址。”


    月兒心中實在是擔憂,想著劉美玲是明家的表親,恐怕也隻有明家人知道劉美玲住在哪裏了。


    索性學校離明家很近,月兒一來可以去詢問一番,二來她此刻畢竟扮演著明家獨女的角色,總也不回娘家,難免惹人口舌。


    月兒的車緩緩停在明公館的門口,仍舊是平日來時的王大爺開的門。


    隻是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是,在王大爺看到月兒的一刹那,瞳孔驟縮,驚恐萬分的表情絲毫掩飾不住,愣了半晌才慌慌亂亂地對月兒說:“少夫人您等一會,我……我先進去通報一聲。”


    明家上下的奴仆基本都是家生子,對於代嫁一事,明家已經嚴格培訓了全部傭人,他們也都默認了“月兒”這個人,就是明家大小姐。


    每次來,王大爺都是直接喚“小姐”的,從沒交過“少夫人”,也從沒需要通報等待過。


    月兒麵對王大爺怪異地舉動,心生猜忌,於是沒等他通報回來,便抬腿進了明家大院。


    旁邊的傭人想攔又不敢真攔,隻一邊跟著小跑一遍從旁勸著:“少夫人,您慢點,等王大爺通報完了再進去也不遲。”


    月兒今天為了走路方便,特地簡裝穿了鞋跟很低的鞋子,走起路來似能生風,旁人看來,則是氣勢洶洶。


    月兒並不停下腳步,卻轉過臉冷眼看向那傭人:“我是明家大小姐,回自己家也需要通報麽?”


    言罷,很快便追上了腿腳並不十分便利的王大爺,從後麵正拽住了他的後脖領,用力一抓,差點給王大爺帶一個趔趄。


    恰被緊隨其後的槃生托住,沒有跌在地上。


    槃生扶穩這老爺子,呼吸絲毫不亂,拍了拍老頭的後背:“老爺子,這麽大歲數了,走路慢著點,當心摔跤。”


    月兒進入明公館廳堂內的時候,一切太過於突然,導致沙發上坐著的人皆是嚇得一哆嗦,明家主母倒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人,趕忙起身,腳步輕輕挪動了一挪,恰好擋住了旁邊的女子。


    明夫人明顯剛哭過,眼睛紅腫著,仍掛有淚痕。她對著月兒怒目而視,大喝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你還有沒有教養!就這麽堂而皇之地闖宅子,都不知道讓人打個招呼麽?”


    月兒看著她過於急切想要掩飾什麽的樣子,心下的疑慮更深了。月兒沒有急於開口,而是小幅度挪動了腳步,恰好能躲開明夫人身體的遮擋,看見她身後的人。


    明夫人異常敏感,趕忙調整了身體方向,又一次擋住了月兒的視線。


    月兒悠悠開口:“教養這東西,不都是父母給的麽?您說我沒教養,不是在說您這個母親沒教好麽?”


    “誰是你的母親?”


    月兒天真爛漫一笑:“您呀,難道不是麽?”


    月兒尤為見不得明家人這般自視甚高的樣子,明明有求於月兒,靠著月兒來維係自己與韓家的關係,偏偏又作出這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這是何等的無知且自大啊。


    月兒想到這,又補了一句:“難道您不是我的母親,我不是明家獨女,還另有他人麽?”


    月兒幾乎能從明夫人的眸子當中看到了過分的驚恐,並且明夫人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想要將身後的人擋得更嚴實了。


    月兒從諸多異象之中一步步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最終,月兒決定開口求證真相。


    “難道……您還是她的母親?”


    再坐的所有人解釋一陣心驚膽寒,明夫人因著過分激動,跌坐在了沙發之上。這一次,徹徹底底露出了她極力想要擋住的人。


    那是一張已經哭得梨花帶雨但仍能看出優雅氣質的臉,保養得極好,但仍能看出略帶疲憊之色。


    這張臉近乎是從明夫人臉上扒下來的畫皮,隻是緊致年輕一些。


    月兒雖然有了心理準備,但仍舊心底一陣惡寒。


    沒錯,這一定是明家真實的大小姐,真正的明如月。


    第四十一章


    月兒看著眼前的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似有萬箭穿心一般的疼痛。轉而, 憤怒又將心頭插著的這萬隻箭杆一把火點燃, 燎起萬丈火焰。


    火光烈烈,灼得月兒如萬劫不複一般。


    既然當日決然離去, 打算去追尋自由的新生活, 為什麽還要回來?


    月兒白淨纖長的頸子都暴起了青筋,她雙眼猩紅, 看向沙發上啜泣不停的明如月, 猶如一頭被激怒了的小獅子, 恨不能衝上去, 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


    哪怕同歸於盡呢,也能來個痛快,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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