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就意外吧,月兒恨得壓根直癢癢,麵上卻仍舊是關切之色:“父親若是在怪罪大哥連累江雪被困的事情,教育懲戒就好,萬不能衝動,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後什麽悔?他差點害老子丟了小兒子,那老子就讓他抵命!”


    月兒趕忙阻攔道:“父親!您不也說差點麽?江雪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麽?您若執意要大哥姓名,我們一家不就再難團圓了麽?那我在天津這麽長時間苦心經營,流過的眼淚,熬過的心血,消耗的財資,不都白費了麽?”


    說到這,月兒摻雜著半分真委屈和半分假做戲的眼淚恰逢其時地落了下來。


    她抽噎著坐在沙發上,身體蜷縮起來,雙手顫抖著捂住了那巴掌大的小臉,聲音無比哀怨,哽咽到近乎不能成聲地說:“我奔波至此,不就是為了這個家是完整的麽?”


    一時間,整出已然排演好的戲登時換了“角兒”,亂了節奏,失了台本,主導權從韓靜渠驟然間變成了月兒。


    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她調動了起來。


    韓靜渠也放緩了自己的聲音:“好孩子,知道苦了你了。你這次在天津表現得很好,既救了江雪,又給我們東北大帥府長了臉。這些為父都記在心裏了。”


    月兒乖巧抬頭,一雙杏眼裏淚光閃爍:“謝謝父親,這都是我該做的。”


    麵對兒媳的通情達理,韓靜渠也覺得自己的做法頗有些厚此薄彼了。他開口許諾道:“我都聽夢嬌說了,你為了能救江雪出來,連嫁妝都變賣了。這筆錢,讓這個兔崽子補給你,少一分都不行!”


    月兒此刻想要辦實業,最缺的就是真金白銀,她演了這麽一出苦情戲,能換回來一些財資,倒是意料之外,不過既然大帥許諾了,她沒有不接著的道理。


    但卻有不能表現得過於急切,於是委婉開口:“那大哥既然破了財,也算是一番懲戒了,父親就算是許諾了不殺他吧。”


    一旁早已調動好情緒,準備參演的配角二姨娘被月兒繞得愣了神。及至此時才想起來自己的作用,哭嗆著衝了上來,跌跪在大帥腳旁,恰好能拽住大帥軍裝的褲腳。


    “大帥,江海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這麽多年我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呢,您就發發慈悲,留江海一條命吧……”


    二姨太氣息綿長,聲線哀怨,如果不知道她是通房丫鬟抬起來的姨太太,月兒近乎一位她才是名冠京城的紅角兒呢。


    技藝與感情都甚是到位。


    大帥的台詞還沒來得及說出來,月兒又搶先開口了。


    她擦幹淚痕,對著二姨太說:“二娘,您這是幹什麽?您這麽哭天搶地的,不是在錯怪父親麽?我好說歹說已經勸得父親鬆了口,您偏要這時候來哭,還說這些話,不是在冤枉父親麽?父親已經答應了不殺大哥了!”


    韓靜渠都被月兒說愣了:“我什麽時候鬆口說不殺他了?”


    “父親同意讓大哥經濟補償我們了麽,那就是不殺他的意思了。所以我說二姨娘錯怪了父親,父親……難道我理解錯了麽?”


    月兒一臉人畜無害,甚至略顯天真的樣子看向韓靜渠。


    這讓韓靜渠對這個小輩愈發刮目相看了,討喜得緊。轉頭來看向呆訥的二姨太,厭煩至極,於是準備好了的台本還是要走一走的。


    踹向她胸口的那一腳仍舊未能省略,隻是台詞換了一番:“都不如小輩懂事,枉活到這般人老珠黃。”


    月兒餘光裏看到了大夫人咬著下唇強忍笑意的樣子,畢竟還是名義上的“婆婆”,月兒暫時決定不把戰火引到她那裏去。


    於是乖巧地看向韓靜渠,等待他作出最後的決定。


    “留你一條小命,都是看在你弟媳死命相勸的份上。該怎麽補償你的弟弟弟媳,就由月兒說了算。”


    說罷,轉頭伸手將槍遞給了月兒:“你說殺就殺,說留就留,想要什麽補償,現在就說!”


    嗬,韓靜渠也真是老狐狸一隻了,這惡人最終還是要讓約而來做。月兒趕忙推辭:“父親,我要搶做什麽?”


    “你拿著,這次不用,以後也能用上。記著這把槍!你弟弟什麽時候想要你的命,都是我允了的,就用這把槍!”


    韓江海也趕忙朝著韓江雪的方向點頭認錯,韓江雪下頜收緊,最終隻是別開了臉,沒有言語。


    月兒緩和道:“父親,我又不會用槍,留在我這裏沒有用的。您還是收回去吧。”


    “拉套筒,扣扳機!這有什麽難的?我韓家的女人不能不會用槍!”


    月兒聽了韓靜渠的命令,毫不猶疑地接過了槍,施施然轉頭,看向了韓江海。


    眸光流轉,仍是平日裏乖巧地樣子,可在韓江海看來,總有些說不出的寒意。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月兒的眼神裏似有殺意,不著痕跡,隱匿無形,卻真真實實的存在著。


    “弟妹,弟妹饒命。”韓江海哀怨懇求。


    月兒悠悠開口:“大哥,脫了外衣。”


    韓江海不知其意,麵對槍口卻隻能老實照做。


    “扔沙發上。”


    仍舊照做。


    月兒轉頭看向韓靜渠,與他最後確認:“拉槍套,然後扣扳機?”


    韓靜渠點頭,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手心已經攥緊,很顯然,他過於緊張了。


    身經百戰,戎馬一生的大帥,緊張了。月兒心底嗤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做這麽一出鬧劇,讓眾人誰都不舒服?


    月兒轉頭,幹脆利落地拉動槍套,然後手腕一轉,對著沙發上的外套毫不猶疑地開了一槍。


    “怦”的一聲巨響。女人們捂著耳朵尖叫,男人被嚇得呆愣在地上。


    月兒不知道槍的後坐力如此之強,堪堪震得虎口生疼,手腕發麻。但麵上笑意盈盈,絲毫不肯露出為難之色。


    “好了,這件事情就這麽解決了。”


    韓靜渠不解其中意,挑眉以示問詢。


    “父親莫怪,古時候有包青天打龍袍,衣服替人過了一遭鬼門關,就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情就過去了,以後就不必再提了。”


    最終這場戲在月兒的主導下,以她適時示弱和適當示強之間自由轉換而迎來了新版大結局。


    雖然同樣是“家和萬事興”的“歲月靜好”,但這一次,被施舍的不再是韓江雪和月兒,而是韓江海這個本該死之人。


    韓江雪一直從旁觀察,徹底對自己的小妻子拜服了。天津一行不足一月,可她卻如脫胎換骨一般,成長了許多。


    韓江雪走上前,攙起跪在地上,已經被嚇得腿軟,甚至尿了褲子的韓江海。


    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放心,你我兄弟一場,弟弟還是記得大哥的恩情的。”


    “恩情”二字尤重,足以讓韓江海再一次顫栗膽寒。


    韓靜渠開口:“除了經濟上的補償,你們夫妻還有沒有其他附加條件了,趁著人多,一並說了吧。”


    其實在月兒心底,確實是有的。


    從天津一路回來,月兒一直有一個秘密,甚至可以說是隱憂,未曾向韓江雪提及。韓夢嬌告訴過月兒,莉莉是對韓家有所要求的。而月兒能夠八/九不離十地猜測出莉莉的要求到底是什麽。


    月兒難保莉莉會開口要韓江雪,以整個韓家的名聲相要挾,要求嫁給少帥。


    月兒想要乘勝追擊,索性一舉解除後患,讓冤有頭債有主。左右一切鬧劇都由韓江海□□未果而起,不如先發製人,讓韓江海娶了莉莉,一了百了。


    但最終,月兒沒有說得出口。


    不是故作姿態去憐憫殺人凶手韓江雪,也不是覺得莉莉究竟有多純潔可憐,隻是月兒覺得自己不必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贏取一段感情的勝利。


    經曆了這麽多,月兒自信於自己在韓江雪心中的位置。更明白女子不應該困囿於這屋簷之下的勾心鬥角。


    更何況韓江海也有正妻。這位月兒從未謀麵的妯娌,又何嚐不是可可憐人呢?


    沒必要用陌生人的幸福為自己的複仇埋單。


    月兒咬了咬牙,將這個條件咽進了肚子裏。


    她乖巧搖頭:“沒有了,父親。如果非讓我提一點,大哥記得把錢換成美元,現在的銀元貶值太快了。”


    那可是月兒創業的啟動資金,含糊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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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韓江海在付錢這件事情上還算得上幹脆利落, 月兒都做足了要與他拉鋸戰的準備了, 想著無論如何都得從這鐵公雞身上拔出毛來。結果倒是輕鬆了許多, 第二天一早,韓江海便差人送來了月兒說的美金。


    看來為了保命, 韓江海還是願意破財免災的。


    韓江雪被提任督軍, 手中實權驟然增加,愈發忙碌起來。又過起了天剛蒙蒙亮便要起床出門的日子, 不過經曆了天津種種, 月兒賴床的毛病徹底治好了。


    一來習慣使然, 二來韓江雪每天回來得晚了, 二人獨處的時間愈發少了。月兒不想把難得的廝磨時光花在睡覺上,於是每日早起,為韓江雪選衣服, 刮胡子,一如在天津蜜月時一樣。


    與此同時, 月兒也便開始琢磨起自己的事業來。錢到位了, 接下來就是要選址了。


    月兒雖然從小在錦東城長大,可是如籠中之鳥,哪裏都沒有去過。倒不如槃生這孩子,這些年來走街串巷,哪裏繁華,哪裏離富人住得近,哪裏的價格虛高,哪裏的人喜歡隻逛不買……這一切都了如指掌。


    月兒便跟著槃生到了需要重點搜尋的街巷, 挨家挨戶地觀察詢問,想要找一間願意出盤,又價格合適的鋪子。


    二人輕裝簡服,為了方便,讓汽車也停在了不遠的巷子處等候,無論是著裝打扮還是言語行動上,都是十分低調的。


    可每進一家店鋪,店主都能第一眼便認出這是少帥夫人來。


    仿佛少帥結婚當天,邀請了全城百姓去觀禮一般,能讓少帥夫人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


    月兒十分不解,幾番討教,才知道天津發生的種種已經隨著各色小報傳到了東北。而月兒騎著自行車的英姿早已超越緩慢笨重的火車,先一步到了東北百姓的視野當中。


    人們見到了少帥夫人,紛紛簇擁著,誇讚著,稱她是女中丈夫,是她救了東北的普通百姓。


    甚至有幾個膽子大一點的女孩子,也不顧父母的冷眼,開口詢問起月兒所穿的那件連體褲要如何購買。


    月兒喜出望外,這就說明如果開了店,一定會有市場。然而她麵上卻仍舊保持著優雅從容,輕哂道:“很快,我就能讓大家買到那條褲子了。”


    可誇讚歸誇讚,生意歸生意。月兒想要開的是莊蝶服裝公司在東北的代理公司,是一個能和上海、北京、天津分公司並駕齊驅的服裝公司,不是一個小小的裁縫鋪。


    能有如此規模,並且還願意對外盤出的場地實在是少之又少。遠的地方倒是有,可月兒卻又有些瞧不上。


    終於,在走得幾乎要斷了腿腳之後,月兒在錦東城最為繁華的兩條街道的交匯口找到了一座不小的洋樓。


    剛剛裝修好外牆,內裏仍舊是灰白一片。嶄新的店鋪,又頗具規格,隻是不知道是否已經租賃出去,租金又是幾何。


    月兒帶著槃生入內,隻找到了還在施工的工人,並沒有見到房主或者店鋪老板。


    月兒俯身詢問:“師傅,這場子盤出去了麽?是做什麽的?”


    正在鋪地麵的工人抬頭睨了一眼月兒,根本無心搭理,匆匆又忙活起了自己手上的活計,“不知道。”


    這是月兒今日裏上街第一個遭受的白眼,看來這是個從不讀報看新聞的人。


    不過月兒並不意外,這等出苦力的工人,能有多少文化學識,去讀懂報紙呢?即便識得幾個字,被生活的壓力累得喘不上起來,又哪裏有心思去關心外麵的世界?


    這才是芸芸眾生,月兒知曉的人間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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