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順著兩側全是槭樹的林陰大道走到大門前,迎著事前已準備妥當的凱旋儀式跨了進去。他母親緊緊地擁抱他,親戚們和鄰居們揮動著手裏的雞尾酒向這位戰爭英雄致敬。餐廳的桌子上擺的餐具都是最上等的瓷器和銀器,反射著從大理石貼麵的壁爐裏燃燒的木塊發出的黃光。“來呀,馬蒂娜,”基思太太高聲喊道,“上牛排吧!……我們給你準備了宴席,威利。都是你喜歡吃的——牡蠣、洋蔥湯、牛排——你還有雙份的小牛腰肉,親愛的,——配著蛋清奶油煎土豆和用雞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亞甜食。你餓壞了吧,是不是?”


    “我能吃下一匹馬,媽媽。”威利說,小事上也要顯示出英雄氣概。威利坐下就餐,吃了起來。


    “我原以為你會很餓。”他母親看見他毫無熱情地扒拉著牛排,說。


    “我太愛吃了,所以不捨得吃得太快。”威利回答道。他把牛排吃了下去。但當用雞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亞甜食端上來時,麵對那豐美、褐黃、顫動的點心,他卻吃不下去,很快地點了一支香菸,“媽媽,我吃好了。”


    “再吃點,你別不好意思,親愛的。我們都知道水兵是怎樣吃飯的。把它都吃完。”


    威利的父親一直在安靜地看著他,“你也許在回家前吃過點什麽東西了吧,威利。”


    “隻吃了點兒小吃,爸,免得走不動。”


    基思太太由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客廳走去。那裏另有一爐燒得劈啪作響的旺火。這位海軍學校學員呼哧呼哧地在裏麵高談闊論,大講海軍的內幕,分析各個戰場上的作戰情況。他已有三個星期沒看報了,所以他這樣做並非易事。但他信口胡謅,東拉西扯,他的聽眾居然聽得津津有味。


    在他父母走進客廳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父親跛著腳,走路拄著手杖。過了一會兒,基思醫生打斷大家的提問。“暫停一下,”他說,“有位父親要和他的水兵兒子在私下說幾句話。”他抓住威利的胳膊,拉著他進了書房,一間鑲著桃花心木牆板的房間,裏麵擺滿了成名作家的羊皮封麵精裝版文集和二十年來各式各樣的暢銷書。窗外是房子後麵的一個花園,背陰角落裏的褐黃色花壇上覆蓋著前一段時間下的片片白雪。“到底怎麽樣啊,威利,——海軍?”基思醫生邊說邊關上門,倚著手杖說。


    “挺好的,爸。我對付得了。您的腿怎麽啦?”


    “沒什麽大事。腳趾感染了。”


    “真遺憾。疼得厲害嗎?”


    “有一點兒。”


    威利驚奇地看了他父親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聽父親訴說病痛。“唉——我能對一位醫生說什麽呢?您請大夫看過了嗎?”


    “哦,看過。用不著治。過些時候就會好的。”父子二人眼對眼地互相凝視了一會兒。“我不該把你留在我這兒,不去和大夥兒呆在一起,”醫生說罷,瘸著腿走向窗戶,“但是我們確實從未長談過,是不是?我想我是讓你母親承擔了把你撫養大的全部重擔。現在你就要離開我們奔赴戰場去了。”


    威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父親似乎想說點什麽,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威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我自己從未到過海外,你也許也會有這種幸運。”


    “我將聽其自然,”威利說,“海軍在我身上花了不少時間,下了很多工夫。如果我的情況足夠好的話,我也許應該到海外去。”


    基思醫生用手指捋了捋他的小黑鬍子,兩隻眼睛在威利臉上搜索著,“你有點變了,是什麽造成的?是海軍?”


    “我恐怕我還是和原來一樣沒用。”


    “你有機會彈鋼琴嗎?”


    “我快要忘掉彈鋼琴的事了。”


    “威利,”他父親說,“你有女朋友了嗎?”


    威利嚇了一跳,但不敢撒謊,“是的。”


    “一個好姑娘?”


    “她自有她的可取之處,很不錯的。”


    “你想和她結婚嗎?”


    “不。”


    “為什麽不?”


    “哦——不是那種關係。”


    “不要太肯定了。把她帶到這兒來同我們見見麵。”


    一個畫麵飛快地在威利的腦海裏閃過:他曾去過那個在布朗克斯那邊由梅的父母負責照料的狹小、黑暗的水果店。那位母親身體肥胖,穿著一身走了樣、褪了色的黑衣服,臉上長著很多汗毛。那位父親形容枯槁,圍著一條髒圍裙,黃褐色的牙齒間露出老大的牙縫。從他們跟他說的那不多的幾句不成句的話裏,可以看出他們的溫良和善。他腦子裏又呈現出了另一幅怪異的圖像:米諾蒂太太正在和他母親握手。他直搖頭。


    “唉,從前有一個我曾經不想和她結婚的護士,”他父親沉思地說,“但是我沒有什麽可後悔的。你母親和我生活得很和諧——啊,人們會好奇我們交了什麽好運。”他仍然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爸,你還有別的事要說嗎?”


    父親猶豫了一下,“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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