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霽正心神不寧地想著,宋塵把桃核也吃得幹幹淨淨,吐出來,包在紙帕裏丟進了垃圾桶。他心滿意足地細細擦去嘴上的汁液,揩幹淨手指,衝唐霽笑了笑:“好桃子,水蜜桃。”“我這兒還有一個,你要吃的話就給你。”唐霽說,他笑意盈盈地盯著宋塵的嫩臉蛋看了會兒,看他吃完果子後變得紅潤的雙唇,忙挪開了視線。宋塵扔掉揉成一團的紙巾,搖了搖頭:“不吃桃子了,留著肚子吃烤肉。好香的味道。有沒有拿魚豆腐?”唐霽把盤子推到他麵前,說:“拿了,這麽多夠不夠?”“夠了夠了,這下我能吃個爽了。”宋塵笑道,他把方塊狀的魚豆腐夾起來放進熱鍋裏,金黃的油液立刻吱吱作響,“有個懂我的朋友真好!”他自顧自笑著去翻動那些魚豆腐,唐霽一邊烤著培根一邊悄悄抬起眼皮看宋塵。宋塵那句“懂我的朋友”讓唐霽暗中琢磨了許久,忍不住想去覷覷他的臉色,看看他的話是否還有弦外之音。不過宋塵沒什麽高深莫測的神情,他才十九歲,是個快樂單純的滑板小子。宋塵一門心思撲在烤肉上,等著他的魚豆腐和培根烤熟,那些魚豆腐已經膨脹開來了。唐霽默默無言地收回目光,心裏亂糟糟的,卻仍若無其事地往熱鍋裏下菜、翻動、上油。一陣清新的海風吹了過來,唐霽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讓那風把心頭麇集的雜念都吹散,他這才覺得清淨了一些。宋塵能讓唐霽心亂,他光是站在那兒什麽都不做,唐霽的目光也會不由自主地朝他看過去。宋塵身上好像有種特別吸引他的東西,但唐霽還不能準確地說出那是什麽。唐霽在戲裏扮演一個殺手,宋塵則扮演與他一路同行的司機。戲裏的唐霽愛上了宋塵,但宋塵並不愛他,他們之間隻是有幾次肌膚之親,外加一路上風餐露宿、惺惺相惜。唐霽忽然有些茫然,恍惚之中他分不清自己現在究竟身處何方,究竟是戲裏還是戲外。但宋塵看起來是那麽隨性、灑脫,他完全就活在本來的自我的裏,他根本就沒想那麽多。“豆腐煎好了。”宋塵說,“你吃豆腐嗎?”唐霽回過神來,點點頭。宋塵忙挑了些煎得焦黃噴香的千葉豆腐夾到唐霽的盤子裏去,然後又問他要不要試試魚豆腐,唐霽同樣點頭答應了。宋塵開了啤酒,倒了一大口在嘴裏吞下去,接著去和唐霽碰杯。宋塵吃了幾塊滾燙的魚豆腐,把筷子放下了,喝了口啤酒降溫:“燙嘴得很。唐霽,你在想什麽?”宋塵的問題讓唐霽怔愣了一小會兒,片刻後他才換上輕鬆的表情,故作鎮定地回答:“在想明天要做的事。”他的話引得宋塵一陣笑,兩人又碰了杯。宋塵用筷子戳了戳鍋裏的雞翅,年輕的臉龐上永遠流露著愉快的神情:“而我在想很久遠的事。”唐霽沒說話,宋塵抿了一口酒,接著說下去:“在想我的星途。”“打算一直走演藝這條路嗎?”宋塵眯著眼睛咳嗽了一下,點點頭:“演戲挺好的,我很喜歡扮演角色。比如這次拍的這個劇,我覺得我與那個角色很像,用的感情也多,以至於我到現在都還覺得這場戲沒完。”他說完就沉默了,唐霽也沒有出聲。宋塵的話讓他忽然得到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希望,仿佛自己身處夢中,那麽幸福,又那麽憂傷。夜海在遠處低吟,天空中的一朵朵烏雲間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幾顆淡藍色的星星,一架長橋橫亙在粼粼的海麵上,隻能看見一條細細的黑線從天際橫穿而過。唐霽琢磨著宋塵的話語,嗅著從他那兒飄來的清香。宋塵殷勤地照顧著鍋裏的食物,在他的料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條。等食物烤熟了,宋塵再殷勤地把東西夾起來送到唐霽盤子裏去,問他這個問他那個,生怕他沒吃到最好的。唐霽和他不慌不忙地聊著天,兩人毫不避諱地對視著,都在心裏互相猜測對方的想法,用充滿渴慕的無聲語言召喚著對方。疏疏落落的風聲裏,他們小心翼翼地互相試探著。趕海的人少了點,石灘上仍有光圈的印子。油鍋裏還有兩塊裏脊肉,唐霽往上麵灑了些花椒粉。他被嗆到了,捂嘴咳嗽了一陣,但緊接著他又笑了起來,眼睛裏亮亮的。宋塵給他遞去冰水和紙巾,看他臉上洋溢著微笑,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在笑什麽?”“我在笑我倆原來是一路人。”唐霽說。唐霽喝下了冰水,沁涼的液體讓他仿佛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夜裏的海、石縫中的蒿草越發顯得黑了,而烏雲在很遠的地方和地平線分離開來,空氣裏彌漫著涼悠悠的細小水珠。唐霽注視著宋塵,而對方也在看他。在唐霽眼中,今夜的宋塵是無與倫比的,在盛夏夜海隱秘的潮聲裏,他那年輕、愉快的臉龐也是永生的。第276章 【番外五】新兵(1)十二年後,2035年6月21日,夏至,星期四。這個可憎的星期四對時間局杭州分局武器基地來說簡直糟糕透頂。杭州分局在2024年成立,何巒就作為第一批技術人員於2024年的春夏之交來到杭州,入駐武器基地。與之同行的還有從總局分派到杭州去的執行員,陳巍就是其中一員,他身負重任,將要作為教官訓練夏季招入的新兵。分局基地自從剛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就始終洋溢著歡快的氛圍,這兒沒有凶神惡煞的領導,也沒有無窮無盡的任務,是一塊天堂似的好地方。這日是九月裏常見的晴朗天氣,熱浪滾滾而來,陽光強烈得令人目眩不已。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蔭蔽著隨處可見的帶涼台的白色平房,粉得雪白圍牆嶄新如初,投下片片黑影。牆邊種著獅子鬃毛似的丹麥草,還有開紫花的酢漿草,亞熱帶的驕陽讓這些植物都無精打采地緊緊收攏著花苞。從基地大門進入,開過一條約兩百米的平坦大道,在往左拐約一分鍾車程,就到了六號倉庫。這是個維修機動車的倉庫,塞滿了各種各樣需要修理的車輛,高高的天花板隻用簡單的桁架支撐起來,垂吊著樸實無華的照明燈。這座倉庫可占去了不少地地皮,維修隊第六組的三十多個人就在這兒工作,何巒是軍士長,維修隊的頭,也是這座倉庫的主管。不過他們此時並沒有在工作,盡管有一屋子的東西需要修理,但他們毫不因此而心急。何巒在和陳巍打牌,同一張牌桌上還有幾個牌友,都是六號倉庫裏的兵。他們聚精會神地盯著牌麵,每個人手邊都堆著這樣那樣的東西,那是換錢的籌碼。何巒和陳巍在牌桌上眉來眼去,他們兩個是天作地設的一對,合夥出老千,從新兵手裏搞錢。離牌桌不遠的地方則更加吵鬧,那兒有兩個人在比試飛刀,旁邊圍著四五十個人在大聲起哄,聲浪簡直要把屋頂掀翻了去。這些人來自不同的中隊,幾個在“火蜥蜴”中隊裏當通訊兵,還有不少人是混“沙棘果”的老油條。前麵大概二十米的地方豎著一塊翻過來的牌子,道道刀痕表示它已經飽經風霜。飛刀比試並不愉快,六號倉庫的執行員和“沙棘果”的人幹了起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一時熱火朝天。有人出來坐莊,設了賭局,人人手裏都拿著票子。何巒聽見了鬧嚷聲,他回頭朝那邊看了一眼,但沒去理會,繼續打牌。這是他來武器基地的第九年了,每天都是這樣過來的,也沒見得有人來管,他們就如同放養的羊。此時一架專機在基地西邊十公裏外的機場上降落,季戴上帽子從機艙裏走出來,站在下麵接機的伍陶寧少校立刻挺起胸膛朝季敬禮:“首長好!”季帽子上的雄鷹巨樹徽章比之前更加沉重,也更加閃亮了。他戴著墨鏡,抬手回了一個禮,然後環顧機場,不動聲色地檢查機場裏外的情況。炎熱灼人,淡白色的天,灰黑色的錫一般的機場跑道。在遠處草黃色的塔台後麵,幾架直升機接連降落,季看到一群執行員敏捷地跳下地,飛快地往防震演練場跑去了。他對眼前看到的情景很滿意,抬腿和伍陶寧少校一塊兒走出去,身後跟著幾個頭戴夏季船型帽的執行員。烈日當空,曬得季不得不低下頭來。他坐進車裏,伍少校坐在他旁邊,季摘掉了墨鏡,伍少校這才發現他的瞳孔是一條細細的線。季疊著腿坐在後座,翻開少校遞給他的文件夾,問道:“有沒有走漏風聲?”“沒有,長官。按照您的要求,沒有提前告訴基地成員您要來視察。”伍陶寧回答。季點點頭,他低頭瀏覽著文件夾裏的內容,沒什麽表情,額頭和眼尾有幾絲明顯的皺紋。車隊從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開過去,經過一座大橋,季特意扭過頭去看著橋下金光閃閃的江麵。這粼粼的金光一直通向遠處連接著碧藍的海洋,烈日照耀下,一篷篷煙霧從遼闊的水麵上升起來,輪船星星點點、時隱時現。車隊首先抵達杭州分局司令部所在地,季下去視察了一圈,司令部裏的情況令他滿意。伍陶寧見季好不容易才點了頭,立即笑嗬嗬地將他送上車,驅車趕往下一個地點武器基地。武器基地兼新兵訓練基地不在司令部裏,它單獨分了出去,坐落在距離杭州灣僅五公裏的海岸灘塗上。乘車前往需要經過兩座橋,大概是十五分鍾的車程。車上,伍陶寧少校對季說:“今年六月招進了兩百名新兵,錄取率不到10%。長官,我覺得我們應該考慮把考試標準放寬些,畢竟是新成立的基地。”季的手指搭在腿上,勾著他的墨鏡晃了晃,聞言搖頭:“就按現在的標準來。跟總局比起來,分局的考試標準已經很寬鬆了,總局的錄取率不到5%。我們培養的是尖兵,寧缺毋濫。”伍陶寧懂了他的意思,既然季不鬆口,放寬標準這事估計就沒門了。季默默無言地坐著,眯著眼睛看窗外一晃而過的景色,那些散布在海岸丘陵中的房屋好似玩具。他神遊天外地想著另外一些事情,想著他的兒子和女兒,今天是周三,這兩個小家夥應該正在上學。季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鑽戒,並不張揚。五年前,2028年,同性婚姻合法化,他和符衷結了婚,那年他35歲,符衷32歲。2031年11月,他們領養了一對來自北京兒童福利院的孤兒兄妹。那時兩個孩子剛滿5歲,卻已經在福利院待滿了五年,福利院的照管嬤嬤叫他們“小行星”和“小恒星”。來了新家之後他們便有了正式的名字,女兒叫符滕譯,兒子叫季滕僥。正想著兩個小孩在學校裏有沒有好好讀書,車隊已經駛進了武器基地敞開的大門前。季回過神來,車子已經放慢速度,停在哨崗門口。兩個站崗兵過來檢查,然後對著季挺胸打立正。與此同時的六號倉庫裏還是一派火熱的氣象,賭局仍未分出輸贏,圍觀的人群倒是越來越多。這一頭,何巒又贏了一局,同桌的新兵卻屢敗屢戰,愈戰愈勇。陳巍嘿嘿一笑,收了牌開始洗。倉庫後麵就是練兵場,四個角落裏架設有哨樓。一個雙頰曬得通紅的年輕哨兵站在欄杆後麵,舉著望遠鏡朝大門口看去。視野裏,一輛敞篷的土黃色吉普軍車從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開過,朝著六號倉庫這邊駛來了。車裏坐著兩個人,哨兵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凝神細看,才發現開車的人是基地長官伍陶寧少校,坐在他旁邊的人則是總局來的大軍官。哨兵立刻把對講機拿下來放在嘴邊,呼叫六號倉庫:“注意!首長來了!還有90秒到達倉庫!”打牌的幾個人立馬一躍而起,拍了拍屁股,慌慌張張地把攤在汽車引擎蓋上的撲克牌收攏,再把那些雜七雜八的籌碼掀進口袋,現金就塞進衣兜。何巒朝那邊擠來擠去的人群吼了一聲,眾人一聽首長來了立刻驚慌失措地跑開了,兩個正打得不可開交的人馬上站起來握手言和。被當作飛刀靶子的標牌這下也被轉了過來,放在顯眼的位置,上寫“禁止通行”。廣播台的人從窗戶裏看到了吉普車開過去,立即取下話筒通告各個部門首長來了,然後特意放了一首進行曲作為警報。季聽到突然響起的音樂,皺了皺眉,問旁邊的少校:“為什麽突然放音樂?”伍陶寧看了眼季的臉色,緊抓著方向盤往前開去,回答:“大概是士兵們為了歡迎您才放的。”“不用了,讓他們把音樂關掉。”季淡淡地說道,把手肘支在車門上,扭頭去看場地上排成方陣的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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