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一片喧鬧,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季這邊剛跟朱講完馬上就拿起話筒回應各個部門打來的電話。朱嘩啦啦地翻開了兩頁紙,等季放下話筒後他斟酌了一會兒,說:“你現在忙的話我晚點再跟你說。”“不要磨磨蹭蹭,有話就一次性說完。回答我的問題,你們打算怎麽治病?”朱覷了眼季的臉色,再把紙亮給他看:“把三螺旋結構剝離出來,放進容器裏大量複製,然後載入到納米機器人中,用保護元素當穩定劑。再把這種混合有納米機器人的藥注射進病人體內,機器人攜帶的核苷酸鏈插/入到病人dna中,臨時形成三螺旋,等病症完全解除後外鏈自動脫落。當然,不脫落也行,還能增強身體機能,看看季宋臨就知道了。”季花了十幾秒鍾來沉思,他能看明白朱在紙上寫了什麽。季鬆開緊皺的眉頭,點點頭:“你們很有奇思妙想。”朱抬手指了指:“林奈道恩醫生的主意。而且道恩醫生的碩士論文已經全部寫完了,我敢說那絕對會成為舉世矚目的大新聞,一個全新的領域就這樣朝世人敞開大門了。”“世界是開放的,隻等著我們去探索。”季說,他把資料本合起來,遞還給朱,扭頭看了看金發碧眼的道恩,“你們一定會成為英雄,你們的名字會被刻上紀念碑。”道恩有些激動,臉色發紅,藍色的眼睛裏蘊含著一個浮光耀金的好去處,好像清晨闃無一物的日內瓦湖。他搓了搓手,笑起來,不敢去看季的眼睛。他們沒準在未來都變成了偉人,隻要翻開曆史書就能看到他們的名字。能和未來的英雄們共事是一件幸運的事,季想,晨吹來香子蘭和香蒲的味道,我們在陽光普照的大路上前行。“這樣就對了,”朱最後說,他滿意地收起拍紙簿和一疊手寫的草稿,咧著嘴笑起來,“前途無量。”“開幹吧,我希望看到你們的研究成果。如果你們哪天在斯德哥爾摩發表獲獎演講,我想我一定會去現場觀看的。”季說,他拿起話筒準備撥通下一個電話了,“如果設備器材方麵有困難隨時都可以報告給我,我會盡量給你們安排最好的資源。還有,你們需要新聞辦公室幫忙寫一篇稿子通告媒體嗎?”“不必了,我怕媒體又把事情搞砸。謝謝你,三土,你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和我們討論這個話題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朱抬手指了指控製屏幕上的戰況報告,“出現這樣的事我很抱歉,不過一切都會變好的。”“謝謝你的吉言。”季點點頭,“你們下去把實驗數據和報告表做好,等會兒開個短會,叫楊奇華也做好準備。我要聽聽醫療隊和生物台的意見,你們幾個無疑是權威發言人。”朱揚起眉毛,眼裏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不可思議的情緒,肅然起敬:“也就你這麽看得起我了。”季嗯了一聲,表示讚同。他扣著手指,問起另外的事:“我們來說說林儀風的事吧。大豬,一直以來是不是林儀風在幫你收集情報?”“啊,是的。”朱沒有否認,他定了定眼神,似乎在思考,“林儀風一直都是我的其中一個情報員,他和西南情報組織有很深的淵源。包括上次抓捕唐霽時發生在貝加爾湖的流血事件,也是林儀風親自參與後,整理了相關證據再發給了我。他在暗中保護了和平大使,很多關於唐霖的消息都是從他那兒得知的。”“他的情報應該很可靠對不對?”“確實,他能潛伏在唐霖身邊這麽多年不暴露,手段是有點的。況且他還是裝備部的部長,單憑部長的名譽擔保,信息也一定是可信的。”季皺了皺眉,他不會把事情想得太滿。停頓了幾秒鍾後季輕聲問了一個問題:“他真的沒有被發現嗎?”朱忽然不能再向剛才那樣信誓旦旦地做什麽保證了,當安靜下來仔細想想時,就發現有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論。仿佛有種冷冷的恐懼感被拋開了,正孤單地冒著紫瑩瑩的水汽。沒人說話。季也沒有非要等到一個回答的心情。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有些話隻能在沉默中被人聽見。愛與懷疑是一致的,沉默是表達這兩者最好的方式,說出來的往往都詞不達意。季沒有理會他們,抄起嗶嗶作響的話筒靠在耳邊,再從協調員手裏把需要簽署的文件拿過來。朱聳聳肩,和道恩對視了一眼,露出“我們都是閑人”的表情。他們走到醫療監護屏旁邊去,這地方沒人會來打擾,會議室裏的人沒有工夫來搭理醫生們工作。朱一邊把裝有資料的袋子塞進背包,看了看道恩,說:“你的那篇論文準備發表了嗎?”“已經寄回去了,審核通過後就能印在《nature》上。”道恩笑著回答,他一說起這個就忍不住喜氣洋洋地彎起眉毛,“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如果不是因為‘回溯計劃’給了我足夠的靈感,恐怕這篇論文直接就胎死腹中了。要知道,在加入‘回溯計劃’之前,我已經花了一年的時間來準備論文,結果一個字都沒寫出來。”朱把他頭上的帽子扶正,伸出食指輕輕地勾了勾他耳朵旁邊柔軟的金發,說:“回去之後繼續讀書,博士畢業的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我會去現場看你的。”“朱醫生要回國的。”道恩說,他扭過頭,垂下眼睛收拾箱子,設好密碼鎖。朱懂他的意思,道恩是想說一個在中國一個在加拿大,相隔得太遠了。不過朱不這麽覺得,他搖搖頭,把手抄進衣兜裏說:“到時候再飛過去就完事了。或者我想個辦法去麥吉爾大學裏謀求一個職位。”道恩抬起頭看他,朱微微地笑了笑,踩了下鞋跟:“後麵一句是開玩笑的。”道恩急忙張開嘴想說些什麽,但他表達不出來了。朱看他急得說話打結巴,沒有為難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繼續工作:“先把事情做完再規劃我們的未來吧。”“‘回溯計劃’成就了我。”道恩最後說,用一種肯定的、不容置疑的語氣。朱低頭凝視著他的鼻梁和嘴唇,後者過了會兒也抬起下巴和他對視著。朱看到了道恩淡色的錫一般的眼睛,如同太陽沉入了瓦藍色的霧靄,金光閃閃的海水親吻著夜色中的尼羅河三角洲。道恩的眼睛有一種魔力,看著它的時候,朱覺得自己正睜開眼睛看見世界的全貌。他在這引人沉迷的魔力中越陷越深,就像如鉤的彎月在幽藍的海麵上漸升漸高。沉默了一陣後,朱對道恩說:“你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麽嗎?”道恩沒有答話。但朱知道他心裏所想。朱的目光挪下去在道恩的嘴唇上流連了一圈,然後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說:“沒什麽。”*符衷下到海上監測平台,他連飛行服都沒換。北極基地跟先前有所不同了,符衷能感覺到那種變化,而他也知道這是為什麽。他在走出電梯穿過走廊回自己房間的路上,不時看到穿著防爆服跑來跑去的狗,還有背著槍從樓梯上走下去,快步消失在轉角的水手。符衷來到封鎖們前的崗亭前麵,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崗亭裏原本是個懶洋洋的不慌不忙的胖子,但符衷覺得這地方不適合他,於是換成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夥計。“出了什麽事嗎?”符衷在等證件遞出來的空當中明知故問起來。夥計是個綠眼睛的烏斯庫達爾人,古時候,烏斯庫達爾是個商旅雲集的可汗之都。夥計像一隻鳥那樣動了動脖子,看起來有點滑稽,也有點機敏。他衝符衷笑了笑,說:“核彈朝我們衝過來了,基地上正在部署激光武器,準備摧毀它。我說,老兄,有咱們在這兒守著,一顆子彈都別想飛進來......你是個飛行員?”符衷點點頭,夥計歡快地吹了個口哨,低頭在許可證背麵敲了一個章。符衷注意到他臉上長著淡淡的雀斑,從兩頰到鼻梁都是這樣的斑點。夥計把符衷的證件從窗戶下麵的洞裏遞出去,伸出五指朝他擺了擺手,用烏斯庫達爾語說了句祝福的話。但符衷沒有馬上走開,他把證件放回衣兜,看著崗亭裏的人一直衝他笑,說:“你不害怕嗎?”“害怕什麽?”夥計聳了聳肩。“核彈正朝我們飛奔而來,你怎麽看起來還這麽快樂?”綠色的眼睛眨了眨,說:“因為詩人薩迪曾經寫下一行詩,說‘整個世界都充滿那樣的狂舞和歡欣’,我覺得他是對的。”符衷哦了一聲,他聽懂了這個人的意思。薩迪詩人用一生去觀察塵世的美,他也能比常人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本質。崗亭裏的夥計打開了音樂,開始放起了charlie parker的薩克斯曲。符衷覺得這個人確實像個詩人,他的想象力和他的貓一定會像馬一樣插翅飛翔。回到房間後,符衷關上門,迎接他的是屋子裏禁閉的百葉窗、清淡的香水味和朦朧的探照燈光暈。符衷摸了摸額頭,還有些發燙,體溫沒有降下去。後腦有些發疼,不過是一陣一陣的,就像海浪拍打著伊卡洛斯掉落的那片海岸。符衷給自己調了一杯糖水,打開燈後在櫃子裏找出幾個藥瓶,倒了幾片藥在手心裏,就著糖水吞了下去。他頭很暈,看了看牆上的時鍾,還有半小時可以休息。符衷看了眼電腦上發來的動態報告,然後脫了外套躺在床上打盹。枕頭很軟,他閉著眼睛,沁涼的寒氣慢慢襲來,符衷能感覺到手腳在變涼。闔上的眼皮是滾燙的,灼人的寒冷把他烘著,耳畔傳來飛機引擎的呼嘯聲。和無人機作戰隻是不久前的事,現在卻覺得已經過去了許多年。符衷做夢了,夢裏的天空是幹萎的玫瑰色,就像穆斯林從頭裹到腳的長袍。他又夢到了季,他站在純白的海岸上,海水散發著西瓜和檸檬的味道。耀眼的太陽、深邃的海灣、帆船的桅杆。當他夢到與季相關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變輕了、變小了,像柳樹飛舞的白絮,時間在他的夢裏沒有意義。所有與季相關的夢都散發著灼人的熱浪,盛夏、赤道、陽光,雜花生樹、鳥鳴啁啾。似乎這些象征物組成了季本身。隻有強烈的光線能讓人觸碰到世界的真實,當陽光像利劍一樣把眼睛刺瞎,那一瞬間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奧林匹斯山。雄鷹飛臨蔚藍色的停泊港上空,馬爾馬拉海中長出了一棵巨樹,季就從那海水中走來。驚醒後,房間裏回蕩著滴答聲。鍾表告訴他,他隻睡了不到十五分鍾。符衷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黑暗裏住著無邊無沿的孤獨,他醒來後覺得自己更愛季了。他聽到廣播裏在說核彈已經被激光武器摧毀,很輕很淡地笑了笑,把頭埋在膝蓋上。核彈飛來前,符衷沒有覺得有一絲緊張,他隻想躺下來休息,在夢裏和季見麵。薩迪詩人是對的,整個世界都充滿那樣的狂舞和歡欣,隻不過狂舞和歡欣都是別人的。符衷坐了一會兒就下床去,穿好外套和鞋子去盥漱。體溫降下去了,頭暈的感覺減輕了一點。符衷撥弄了一下耳垂下的銀色耳釘,擦幹淨臉上的水後走出了門。他把小七牽出來,抱著它的脖子揉了揉。小七剛洗過澡,渾身的毛發蓬鬆鬆的像朵雲,符衷喜歡小七身上黑褐色的毛。他從看守員手裏接過配備給小七的防爆服,仔細地給它穿上,穿上製服後的小七立刻變成一條威風凜凜的大狗了。符衷檢查了小七的脖子,看到它戴著的項圈還是原來舊的那個,符衷摸了摸上頭金質的笑麵狐狸徽章,把狗繩拴上。符衷來到碼頭上,風刮得狠了,風旗像要被扯碎了一樣嘩啦啦地發出呻/吟。被積雪覆蓋的海麵刮來一陣陣砭骨的朔風,把帽子上縫著的皮毛牢牢粘在布料上。符衷一手朝著衣兜,一手牽著小七站在冰塊遍布的碼頭甲板上望了望橫亙在天際的亞曆山大大冰架,烏雲沉沉地壓在冰架上方,鍍上了一圈朦朧的暗藍色光線。小七衝著暗白的雪海汪汪叫了兩聲,符衷晃了晃繩子,示意他安靜下來。哨聲響完後,一個潛艇兵從甲板上走下來,朝符衷行了禮:“長官。”符衷點了點頭,寒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不得不抬手遮擋風雪。他環視了一圈,然後跟著兵登上潛艇的外部舷廊,從敞開的艙蓋中扶著梯子走了下去。符衷不是最後一個登艇的,在他後麵還有陸續前來的海洋學專家和地殼鑽探組。符衷找到自己的隔間,把沾滿雪花的外套脫下來掛在牆上,看著外麵的士兵把鑽探組帶下來的器械零件搬到貨艙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