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取下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外套穿上,綁好腰帶,牽著小七和符陽夏一塊兒離開了辦公室。兩人一路上沒有再聊什麽,但他們都覺得其實這樣就是最好的。酒吧裏的燈光亮亮的,紅酒的顏色把符陽夏的皮膚照得與平常有所不同。符衷晃了晃酒杯,很淺地抿了一口,他的心思不在紅酒上。符陽夏剛想把杯子放下,注意到符衷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爸爸,我想跟你說件事。”符衷拿著酒杯的杯口,撐著扶手上。符陽夏想放杯子的手頓住了,然後他又坐了回去,酒杯還在他手裏。“說吧,什麽事?”“不過這事你早晚也會知道的,但我認為應該提前跟你說一聲。我就是想說......我打算和季結婚。”符陽夏看著他。他作為父親,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符陽夏知道季是誰,他也知道季的職業、家世、能力。在很久以前他就覺察到了兩個年輕人之間有點說不明白的關係,他起初是懷疑的,但後來他就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實性。符陽夏看著符衷的臉,一言不發地沉思著,然後他把視線轉開了。符衷摩挲著玻璃杯的杯沿,裏麵暗紅色的酒液其實沒怎麽少過,他沒有想喝酒的衝動。“你可以接受嗎,爸爸?”符陽夏轉回目光在符衷臉上掃了一下,說:“你確定下來了嗎?”“確定了。我還去找過白家夫人,白夫人也全都知道了。”“你想過未來嗎?”符陽夏又問,“你是符家的獨子。”符衷知道父親說的“未來”指的是什麽,他點點頭:“想過。我們會有辦法的。”符陽夏喝掉一口酒,說:“別去做不道德的事。”符衷看了他一陣,兩人對視了幾秒鍾。符衷扣起手指,然後又攤開:“我不會去幹那種事的,我的身心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我就是想問問,你能不能接受我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酒香飄在空蕩蕩的酒吧裏,隻有一個侍者站在酒櫃前擦拭著玻璃杯。符衷忽然想起了《夜遊人》那幅畫,暗沉的色調中有一個孤獨的男人和一對不孤獨的男女,孤獨的男人好像在看著那對男女,又好像沒看,他更像是在看著畫外的人。然後他腦子浮現出掛在簪纓侯爺公館裏的那幅《雛菊與罌粟花》,亮麗的顏色讓他想起了季。“當然,我可以接受。都已經到今天這一步了,我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呢?”符陽夏最後說,他的語氣像是妥協,“不過我也應該提醒你,不管你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你都要好好去愛他。季是季宋臨的兒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你要好好對待他,不然我可能會對你很失望。以後的路不好走,但不管這條路是泥濘還是平坦,總有地方讓你們落腳。”酒香一上一下地沉浮著,像置身於海浪中。音響裏放著低低的朦朧的音樂,符衷好一會兒沒和符陽夏講話。玻璃牆外走過幾個人,符衷扭過頭,看到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最後他看著符陽夏說:“謝謝你,爸爸。”符陽夏喝完了最後一口酒,他不打算再倒一杯了。空酒杯被他放在了麵前的桌上,挨著一瓶新鮮的麝香石竹。他靠著椅背,眼睛很明亮,絲毫沒有酒氣。符衷忽然覺得父親臉上的皺紋似乎少了一點,他在這時看起來年輕了許多。符衷想到了相冊裏那張舊照片,想到了1983年冬月,和核桃樹上新下的雪。“如果當初我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符陽夏說。“像我怎麽樣?”“像你一樣勇敢、堅持、充滿激情,還有愛。”符陽夏停頓了一會兒,朝符衷笑了笑,“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好時代,和能理解你們的父母。”符陽夏說符衷生在了一個好時代。“好了,爸爸,你這是又要開始自吹自擂了嗎?”他們都笑起來,憂鬱之氣忽然被衝散了。符衷送符陽夏上到停機平台上去,雪勢依舊很大,有人過來為符陽夏撐了傘,被符衷接過去了。兩人站在機場的欄杆旁眺望了一會兒不遠處雄偉的大冰架,還有龐大的、戰艦似的在海水裏漂浮的冰山。低低的天空上,巡邏直升機在盤旋,閃爍著紅色的旋轉警示燈。大海在冰層下方運動,發出雷霆般沉悶的低吼聲。天幕黑得像墨汁,如同怪物睜著黑洞洞的眼睛盯住了地球。“過段時間我會讓人把家族的重要文件給你送過來,包括你媽媽生前經營的那些產業。”符陽夏說,他望著冰山呼出一口氣,“來這裏之前我已經回北京去看過你母親的墓了,告訴她我們一切都很好。如果你哪天能回北京,而我又還沒有回來,那請你去墓碑前給她報個平安。”“我會的,我會想念你,還有媽媽。”過了幾分鍾,符陽夏說他打算要走了,符衷說:“拍張照片吧。”他叫來了一個正蹲在機場跑道旁邊無所事事地等著幹活的誌願者,讓他用相機給自己和符陽夏拍一張合照。符衷撐著傘站在父親身邊,替他擋去雪。誌願者在稍遠的地方站好,把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鏡頭對準了雪中的兩個人。符陽夏露出微笑,符衷也同樣笑著。紛飛的大雪擦著雨傘飄過,泛著濕漉漉的潮氣,旁邊的燈照亮了他們的眼睛和麵孔,也照亮了他們身後一片令人恐懼的黑暗。*符衷看著手機上的照片,他注視著自己和符陽夏。照片中的雪經過了模糊處理,看起來十分虛無,隻有他們麵前的幾片雪是自然而真實的。符衷心不在焉地把照片放大,又縮小,再放大,再縮小,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做著這些動作,他的思緒被拉得很遠。符衷飄飄忽忽地想起一些事,又飄飄忽忽地把那些事放下,像一群抬著稻草的螞蟻。最後他把拇指從照片上挪開,點開了聯係人列表,按下直撥肖卓銘的快捷呼叫鍵。肖卓銘站在實驗室的觀察房外,觀察房的玻璃牆壁就是透明顯示屏,上麵正顯示著各個板塊,曲線在平穩移動。肖卓銘抱著手臂,腋下夾著一張藍色的塑料文件夾,此時她正用水筆一下一下敲著文件夾的底板,發出有規律的聲音。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冷凍艙裏坐著一個瘦削的人,他梳了一個鬆鬆的髻子,斜躺在枕頭上,手裏翻看著一本書。衣兜裏的電話響起了《輕騎兵序曲》的鈴聲,肖卓銘拿出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私人用戶呼叫”。肖卓銘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她耐心地振鈴振了幾下才接起來。“是我。”肖卓銘說。符衷的聲音從手機傳出來:“最近怎麽樣?”“挺好。”“林城最近還好嗎?他的情況有沒有什麽變化?”肖卓銘把文件夾卡在手肘上,撩開外麵的白褂,把握著水筆的那隻手插進褲子側兜裏。她盯著正麵無表情地翻書的林城看了一會兒,說:“他今天已經能坐起來了,現在他正在看書,看起來思維正常。早上他跟我聊了一會兒天,語言功能正常。身體還是很虛弱,免疫係統還沒恢複。不過並不影響,他會慢慢好起來的。”說完她停頓了一秒,補充了一句:“你想跟他說會兒話嗎?”“如果可以的話那就太好了。”符衷說。肖卓銘換好防護服後進入負壓觀察室,坐在冷凍艙裏的林城抬起頭來看著肖卓銘朝他走過去。林城的皮膚像照片上曝光過度產生的白色,他的雙眼裏略微有些光亮,但看起來仍舊病怏怏的。凹陷的臉頰讓他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露出袖管的手臂上遍布有紅褐色斑點,不過現在已經淡了許多。“現在還沒到檢查的時間。”林城看了看時間後對肖卓銘說,他合上書本,動作輕緩地放在一邊。他看的是那本《論和平與人類的精神》,肖卓銘給他的。“不做檢查。是你的朋友打電話來探望你了,他打算跟你說些什麽。”肖卓銘告訴他,一邊給他戴上耳機,然後順手給他測了一次體溫。林城的高燒退了,雖然體溫還沒降到正常值,但總比之前好一點。林城放下手臂按著毯子,他往後靠了靠,肖卓銘幫他把頭枕在墊子上。林城睜著眼,但他看起來更像是眯著,長時間低燒使得他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境地,剛才看書隻是為了打發時間,其實也沒有看進去多少東西。蒼白的臉色映襯著原本就寡淡的眉眼,隻有嘴唇稍稍帶點紅,整個人輕得仿佛要浮起來。“林六,是我。”“七哥?”“嗯。”符衷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下去,“很抱歉今天才打電話來問候你。”林城彎了彎唇線,笑意也很淡。他的眼睛眨了眨,保持一個姿勢靠在枕墊上,說:“要不是你今天打電話來,我就把你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