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肖卓銘的講述中看到了漫天的煙塵,就像他夢裏那片叢林和煙霧。煙霧。符衷眼前又模糊了起來,他想起了季的心跳,在這之前,他不知道季的心跳曾停止過很長一段時間。季在夜晚回來,來到他的夢中,當他醒來時,也就到了離別的時候了。離別。符衷想著這個詞。分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失去了重逢的希望和念頭。“我什麽時候能離開‘空中一號’?”符衷抹掉沒有落下的眼淚,裝作若無其事地回頭看著肖卓銘問。肖卓銘看到了他的眼睛,符衷的眼睛很深,深到仿佛能藏下整個銀河係。肖卓銘捂了一下額頭,讓自己的情緒得以恢複,說:“你最早明天才能走。”符衷的紅眼眶透著熱度,他抹了抹鼻梁骨,站直身子。肖卓銘見他要離開,多問了一句:“你回去之後知道要幹什麽嗎?”“知道。”符衷點頭。“好吧,願阿裏斯托芬住進你的腦子裏。”肖卓銘抬手把電腦屏幕壓下去一點,“注意保護你的腦袋,再出事可就沒人救你了。”符衷摸到口袋裏的紙,他想起了什麽,問:“肖醫生,你去了一趟酒泉,有知道什麽關於你父親的消息嗎?”肖卓銘手裏的圓珠筆停住了,半晌之後她才回答:“我跟你們說過,他死了,很早就死了。”“我很遺憾。”符衷知道肖卓銘是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把手放在實驗室的門把上,“抱歉。不過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你的記憶我隻拿到了90%,還有10%被銷毀了。那10%是什麽?”符衷想了想:“暫時還沒察覺到少了哪一部分,可能是比較久遠的記憶了,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嗯,記得重要的就行。”肖卓銘點頭道。過了會兒她又說:“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你可以隨時聯絡我。問問題也好,找我當證人也好,問我拿什麽資料也好,都可以。不用擔心會被時間局抓住尾巴,我現在是你的主治醫生,醫生當然能和病人聯係。”“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符衷問,他覺得這種事情得要雙方都付出點什麽才公平。肖卓銘撐著椅子,她想了想說:“能麻煩你多關注一下時間局長嗎?如果你聽到了什麽關於他的新消息,請務必告訴我。”符衷攤開手:“我媽媽是死在墨爾本的恐怖襲擊中的,現在李重岩被指控策劃了這次襲擊。我當然會留意他的。”肖卓銘看著他,符衷的眼神很淡,其中還有警覺和戒備,就像一匹狼。肖卓銘知道自己是處於劣勢的一方,她反複撥弄著圓珠筆的筆蓋,發出聲響。“如果指控被證明成立,以命換命是應該的。”肖卓銘按掉了電腦屏幕,開始整理鍵盤下麵的紙頭,“但在這之前,希望這一切都是那些媒體瞎jb捏造出來的吧,畢竟有些人什麽話都敢說。”符衷神色淡然地看著她保持緘默,然後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有點冷清。肖卓銘見他離開後才拿著文件紙站起身,走入實驗室裏的另一間房中。*“貝洛伯格”號上浮後在水麵航行,他們一直從海底直接升上水麵,打開艏樓頂蓋後,刺眼的陽光照射進來,受夠了艙內渾濁悶熱空氣的執行員紛紛擠到小小的艙口下方呼吸新鮮空氣。季從望鏡前轉過身,靠在硌人的壁板上,把額頭和眼睛裏的汗水擦掉。他累極了,眯著眼睛看照進潛艇的一束光,光暈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崩解。他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季聽到警報解除的聲音,抬起手,捂住眼睛,也一並擋去了眼前的光線。潛艇裏傳來低低的鬆氣聲,機械師和監測員繼續在報告情況。季抹掉眼尾因受到刺激而溢出的液體,開始著手解決沒有完成的事。他走到離出艙口稍微近點的地方,站在一群執行員後麵,沉默地低頭給打來的報告做出指示。他感受到細微流動的氣流,甚至能聞見海風的氣息。季一直想著剛才和符衷的那通電話,他覺得那仿佛是自己打盹時做的一個夢,但符衷的聲音確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隻有存在過的東西才會慢慢消逝,不管是飛鳥、土地還是時光。他指示完一潛艇的人後拔掉耳機,閉上眼睛讓自己緩和過來,但蹙起的眉峰和下壓的眉尾出賣了他此時痛苦的心情。“指揮官,你還好嗎?”有人在旁邊問他。季看了他一眼,認出來那是班笛。班笛正拿著一疊標準文件用紙站在他麵前,看樣子是來提交書麵報告。季打起精神,點點頭:“我很好。”班笛憂慮地看了看季,沒說什麽,把書麵報告交給他:“關於這次遭遇戰的監測台報告我已經打印出來了,請過目。”“嗯。”季翻看了一遍,然後把報告紙放在一邊,“你做得很好,跟你以前的長官一樣好了。”他說的是林城。班笛笑了笑,沒說什麽,季的身份讓他不得不謹慎行事。季示意班笛可以離開了,但他忽地轉變了注意:“等會兒你出艙去甲板上望吧,去呼吸幹淨的海上的空氣。這總比信號監測室那個小地方強多了,那地方還沒半間加勒比海灘的旅館房間大。”班笛抬手敬了禮,然後戴上便帽轉身離開了指揮艙。季覺得潛艇裏的熱氣稍微散出去了一點,他身上的汗水也在慢慢被蒸幹,他聞到一縷縷帶有鹹味的風,正從敞開的頂蓋泄漏下來,他覺得這是一種恩賜,至少對他們這群人來說是的。潛艇在水麵平穩航行,駕駛台的一切指標都正常。方位圖上顯示他們正往東南方向行駛,目的地變為了海溝的南段,靠近赤道,他們馬上就要見到熱帶熾烈的陽光和長滿骨質鱗甲、味道鮮美的貝殼魚了。季沒有馬上召開會議,他想讓潛艇裏的人先放鬆一下。季找了幾個執行員和自己一起登上甲板去望,季宋臨過了會兒攀著舷梯出艙,站在季旁邊。天藍色的海水被“貝洛伯格”號堅硬龐大的身軀分開,猶如在耕種尚未開墾的土壤,陽光曬在臉上有些燙人,但這種充滿自然的純潔和慈善的溫度並不會使人感到不適。季宋臨抬起望遠鏡看了看,然後挽起袖子撐在欄杆邊上,說:“其實不必望了,大白天的海麵上不會有危險,更何況是這種陽光燦爛的好天氣。”“我知道,”季站在稍過去一點的地方,他把望遠鏡從眼睛前放下,沒戴帽子,“我隻是想讓我的執行員們能休息下而已。看著這藍色的水可比看著潛艇裏紅色的警報燈好多了。我們上戰場是迫不得已的事情,事實上沒人喜歡警報燈,也沒人喜歡戰鬥。”他說著這話的時候,腦子裏卻想著非洲的雨林,在非洲的那四年是他對反恐戰爭最深的記憶。季在奪目的光線照耀下不得不眯起來,風吹過他頭發的時候,他有點恍惚,似乎身後的潛艇艙蓋變成了地道入口,而他就站在黑糊糊的洞口旁邊。季宋臨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覺得剛才那場戰鬥是怎麽回事?你看到你是在跟誰作對了嗎?”“看沒看到已經不用我說了,難道你沒有聽到星河打的報告嗎?那是一艘和我們一模一樣的潛艇,甚至連作戰方式都一樣,我讓魚雷從哪個管子裏出去,它也讓魚雷從哪個管子裏出來。它簡直就是一個翻版,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在照鏡子。”“這次的情況總比我之前遇到的明白多了,至少我還看到了敵人是誰。要在之前,我從未看清過敵人究竟在哪裏,它好像在四麵八方,又好像並不存在。我說不清楚,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季宋臨把手伸到欄杆外,想要盡量讓身體都曬到陽光。季想抽一根煙,但他忍住了。季的眼睛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麽心思:“我等會兒就要下去跟他們講,這是我們第一次和龍王正麵交鋒。”“是我們贏了。”“不是我們贏了,是龍王放過了我們。如果龍王鐵了心要和我們鬥爭到底,‘貝洛伯格’號早就葬身海底了。”季宋臨扣著手腕,他的右手小指上留著一圈淡淡的戒指壓痕,說:“你覺得這次是龍王在背後搗鬼?”“你知道我在望鏡裏看到了什麽嗎?我看到暗無天日的深海中升起了兩團火焰,深黑的海水組成了它龐大的身軀。那雙噴火的眼睛就懸浮在對麵那艘潛艇上方,我與它對視了幾秒。在那幾秒鍾裏我眼前出現了幽暗的叢林,還有紫色的煙霧,而這些都是我在非洲參戰時的經曆。我敢保證龍王就在我們麵前,而且它通曉我們每個人腦中的記憶,或者說,是一種思維、一種意識,它能影響到我們的思維。”“它本來就不是這個維度該有的東西。”季宋臨說,他抬起手指放在嘴唇上,上衣的衣襟敞開了幾顆紐扣,“它也可能也隻是存在於我們思維當中的一種東西。人類一直在探索高維空間,但一直都沒有找到。我猜想第四維空間可能是人的思維,就像龍王,我們覺得它應該長著龍的樣子,它就真的長得像一條龍。但其實它也可能是一隻鷹、一棵樹甚至一粒灰塵的樣子,這取決於我們的思維。”季又拿起望遠鏡放在眼前,這次他在目鏡中看到了像一條黑色波浪線般的大陸邊緣。幹燥熱辣的海風吹拂著他的臉頰,季用手背蹭了蹭下巴,沒有同意季宋臨的說法:“假如人類沒有出現,難道就沒有四維空間了嗎?這不可能。空間是一直以來都存在的,人類出現之前它就在那裏了,人類滅絕之後它也照樣在那裏。我現在想著龍王趕緊死,它就死了嗎?要有那麽容易就好了。這事兒沒那麽簡單。”“這可能要變成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迷了。”季宋臨把左手五指扣進右手,他看著白色的鳥在高遠的天空中盤旋。“現在我們得想想那艘‘貝洛伯格’號潛艇是怎麽來的,還有該用什麽方法殺死龍王,這才是當務之急。我的任務是解決空洞危機,我想把任務快點完成好回去享受假期,當然,也許我的假期要在監獄中度過也說不定,但這他媽的改變不了我想回家的事實。”季說完後離開了甲板,他得要去準備會議上需要的資料。季宋臨站在海風吹拂的望塔上,他遠遠地看了會兒波浪,最後一個進入潛艇。會議在望遠鏡艙中進行季讓人打開了艙頂蓋,然後把巨大的望遠鏡鏡筒抬升,下方的台座就充當了會議桌。季把星河的屏幕調出來,放了幾疊紙在桌上,包括剛才班笛上交的監測台報告。嶽上校坐在一條白色的抽水管道上,季宋臨抱著手臂站在一旁,他沒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談。有幾個執行員翻開望遠鏡的目鏡湊上去看,但他們沒調參數,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沒看見。暖風從敞開的艙頂吹進來,季的背略微發燙,剛才被風吹幹的一層大汗在他衣服上結著鹽殼子,令他十分不舒服。“一艘,”季坐在台座旁邊,扣著手指垂眼看麵前的紙,“一艘‘貝洛伯格’號的複製版,出現在了我們麵前。”一群人把季圍在中間,有的人則側坐在台座邊緣,低頭看著攤在桌麵上的各種報告單和圖表,有人問:“它是怎麽複製出來的?”